书城小说将梦想播进脚下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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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谁在深夜里失眠

王君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是在深夜,别人早已沉入香甜的睡梦中时,王君却睁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在床上转展反侧,耿耿难眠。为了医治这种讨厌的失眠症,王君看过西医也找过老中医,安定片七叶神安片养心安神片一盒盒没少吃过,但失眠症就像阳光下的影子,一直死死纠缠着他。

有时候,深陷在失眠症痛苦中的王君又有些骄傲地想:死人绝不会失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肉体更没有灵魂;动物也不会失眠,因为它们是生命的序列里比人类低级的动物;行尸走肉更不会失眠,因为他们只是行尸走肉,根本就没有灵魂。失眠,是因为他活着,不是肉体活着,是灵魂活着,良知活着,思想活着。

王君是个作家。

这些年,除了干好本职工作,王君像只勤劳的蜜蜂,每一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写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王君的作品发表在本地日报晚报上,刊登在国内一些期刊杂志上,就连这样那样的书籍,王君也出过三四本。但王君的作品不下半身不鬼吹灯不藏獒不三重门,王君因此没有火起来。不火,当然就挣不了钱。不但挣不了钱,王君的生活清贫得可以说得上寒碜——结婚已十来年了,王君和妻子依然住在单位一栋灰暗破旧的筒子楼里,房间里除了一堆堆王君所买的书籍杂志,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偶尔,王君和妻子拌起了嘴,妻子随便拎一样大多数人拥有的但他们没有的,都能使王君立马膛目结舌,黯然失声。

在一个失眠的夜晚,王君想,他不能再这样活着,这样清贫、寒碜地活着,他必须摆脱它,像他要摆脱他的失眠症一样摆脱它!这样想的结果是——他必须下海——从他精神世界的城堡步入外面现实世界的物质之海!

当然,现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人下海,从现实的陆地步入梦想的海,从清贫的河滩步入流金闪银的海,王君不敢奢望在海里网金捕银,他只想在海里捞一声他与妻子拌嘴时,他可以放开喉咙理直气壮的一声粗吼!

王君是个想了就做的人。几天后,他辞职注册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他既是公司里的老板又是公司里的雇员。不久,王君为一家食品企业所作的广告一在电视里播出,很快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让厂家狠赚了一把,王君算是在海水里抓住了自己的第一块小舢板。后来,王君给一家出版社策划的一种系列图书,一经投放书市,很快被各地大大小小的书商一抢而光,王君顺理成章在海里拥有了自己的一座小岛。

渐渐的,随着公司账号上资金的一天天增多,王君意外地发现,十多年来魔咒般折磨着他的失眠症,竟奇迹般地痊愈了。从前,已是深夜一两点钟,他还大睁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现在,夜晚还不到十点钟,他早像根被睡意漂起的原木,浑浑沉沉沉浸在梦乡漆黑的汪洋里。

几年后,王君在市区的一个小区买了房,银行里的存款,除非他去国外豪赌,它们绝对可以让他和妻子衣食无虞地生活一辈子。就在别人撺掇着他买车或者进军另外一座城市时,王君却出人意外地将公司盘给了别人。王君是一个生性淡泊的人,如果,在一个腰缠万贯的商人和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之间要他选择的话,王君更喜欢选择后者。

现在,有了房,有了衣食无虞的生活,有了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是王君从前在失眠中梦想得到的,王君想,他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写了。

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王君摊开稿纸,提起了笔。但从清晨一直到了黄昏,王君的脑袋简直像一片横遭核爆炸辐射过的土地,始终没有半颗文字的种子冒出来。

王君有些弄不懂,从前他住在单位灰暗破旧的筒子楼里,每天上班被别人像牛马一样驱使着,但写作的欲望就像从沙底汩汩渗出的清水,想止都止不住;但是现在,为什么他却像个白痴一样写不出一个字?

后来,王君想到了失眠。对,是失眠!从前他之所以能像只勤劳的蜜蜂一样马不停蹄地写着,是因为那一直折磨着他的失眠症。在那些失眠的夜晚,他像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又像走进他梦想的原野上,那些缥缈的往事,那些沉睡在他心灵深处的情感,那些鲜活的思想,像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座座冰山,在深夜寂静的帷幕下开始向着他一点点靠近,又像一点磷火一朵昙花一粒火光,在他思想的苍穹开绽,跳动,闪闪发光……他在书桌前所作的,只是像个秋天收获土豆的菜农一样,将那一个个圆滚滚思想或者情感的土豆从记忆的泥土里刨出来,然后让它们变成文字。

王君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天刚擦黑,他像一头磨道里的驴子一样,沿着书房四壁摆满各种书籍的书架一圈圈走动,他在焦灼地等待着,失眠的来临。可是第二天清晨,王君悲哀地发现,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整整一个夜晚昏昏沉睡在卧室的大床上。

后来,王君开始抽烟,一杯连着一杯喝茶,一壶接一壶喝不放糖的咖啡。可任何涩涩苦苦的玩意儿,一经进了王君的肚里,简直就像催眠药,只能使他的睡眠提前来临。

最终,王君颓然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的皮椅上,开始用指尖掐起了大腿。当一阵他实在无法抵御的睡意像咆哮的海啸一样,即将将他抛入睡眠深沉的汪洋大海里时,王君有些绝望地想——

我为什么不会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