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才女:寻找那些远去的才女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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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草不经三春晖

千恩万爱,化成离人泪

纵是庭院萧条,落斜风细雨,若慈母在,就是安居安稳,然她恐怕不得。她的母亲,是一代奇女子,但她只欣赏着她自己的冷香炙愿,却顾不得蓬头稚子的清冷岁月。

在显赫旧家声阴影下“藏着”的父亲,是张爱玲一生之痛。她的母亲,本来应该是她一生等待着的惊喜,然而她给她的,却是惊吓。

就像夜半楼上扔下了第一只靴子,让人不由不紧张等待第二只靴子的降落。本来,它应该迟迟不落,徒然摄人心魂。然而,在张爱玲的生命中,这第二只靴子,是和第一只靴子同时降落的。那声音造成的巨响,让张爱玲这一生,都活在惊恐之中。扔下第二只靴子的,不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黄逸梵。

都说寸草若生心,不忘报答三春之晖。然而张爱玲对母亲的感情,却多少有些冷漠。这冷漠,是不得而放弃的绝望。张爱玲曾经热烈地从死亡边缘,奔向母亲的怀抱,然而母亲,对她却是百般不耐。尽管如此,黄逸梵,曾经是张爱玲的整个世界,后来还是她的全部世界观。

其实,母亲,也有柔情暖意,女儿,也曾小鸟依人。然而这只是久别重逢的一瞬,镀在各自身上,打上薄薄的一层爱。就是这爱,那上面贴着的,也不是温柔,而是看不见的细小荆棘,稍不留意,就落得个母女俱伤。

大概因为母亲不是她最安心的依靠,她笔下的母亲,也多没有贴心的温暖。有的,甚至阴森如鬼魅。最典型的,就该是曹七巧了,“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受害最深的,就包括她的儿子、女儿,“她知道她们狠毒了她”,然而只是知道。

曹七巧毒害儿女的利器,同时是毒害她自己一生的钝器。它明晃晃的,做出一副诱人的姿态来,待得七巧靠进前来,它就指挥她,东砍西杀。

那么,这黄金枷,是否也曾做成诱惑,迷了黄逸梵呢?

这只是不识真相的人的一种猜测。但作为母亲,黄逸梵对张爱玲的爱,是欠缺的,这是不争的事实。

飘逸地行走,净修梵行

她是那如花美眷,徘徊低语河畔,顾盼神飞:流离之子在何方?踏进流年,浑然发现,一方暗影,浓雾黑烟。

张爱玲的母亲,原名黄素琼,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出于贵族,长于豪门,养于深闺,教于传统。她裹了小脚,不读书习字,却最喜学校,着意追赶风潮。

初嫁时,郎是金童,妾是玉女,羡煞旁人。谁知几度春秋后,夫妻欢意少,对面语无多。如此这般光景,才知所托非人,幽怨不已。都说佳人若遇纨绔,人生何谈幸福?

遥想当年未嫁时,虽不懂诗词歌赋,却也极富浪漫,本希望绝美的绽放,谁知却不过是于阴暗处苟活,自是心不甘,情不愿,一定要挣扎出这命运的罗网,看看外面世界的模样。

恰五四春风吹来,自由、民主之风越来越盛,新女性不再满足于从属地位,而更执着于追求自由、平等。

受此影响的黄素琼更加不愿意把美好的青春葬送在这霉锈的深宅大院,于是,在小姑张茂源出国留学时,她以监护人的名义陪读,抛家舍子,远走他乡。

这个身未动,心已走远的女子,在前往英伦的客船时,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黄逸梵”,这是她的人生姿态,飘逸地行走,修得一颗清净之心。

然而,她修的,不是清净,是离苦。这样激荡着的胸怀,这样跳跃着的灵魂,如何净修梵行呢?

母别子,子别母,小楼夜夜东风

人已去,楼未空,深重阴冷的落魄贵族院落中,还有张爱玲和张子静姐弟俩咿呀学语,在那浓重的阴影里,顾盼着母亲归来。

初时,母亲,还是张爱玲心中的女神,她温柔、诗意、卓尔不群,像一缕春风,轻启珠帘,送进温暖,又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

在深深庭院中寂寞徘徊的小爱玲,把仆人们说不清是尊重还是不解的关于母亲的传说,附上金边,瞄上重影,供奉在心中,慰藉那颗敏感而失重的童心。

四年的旅居生活结束,从欧洲回转的黄逸梵,也曾经想要给与姐弟俩错失的母爱。那时的她,定是满腔热情,双脚落定,就想要将这深宅里蓄积已久的陈腐,全都驱将出去。就是角角落落,也都清清静静。再用英伦风,上下熏洗,还人性一个完满的西洋自由。

那时爱玲8岁,初露才情。本是无忧年纪,加之母亲归来,女神降临,该是何等的兴奋。黄逸梵也是兴奋着的,她把学得的十八般武艺,一股脑地灌注给女儿。她教女儿画画,带女儿弹钢琴,和女儿一起养花养狗,还和女儿说解英文。

即使频于应付母亲的调教,小爱玲也必定是快乐的。春天的脚步,眼看着近了,又近了。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象。

黄逸梵和张廷重,一个是固定陈旧的画屏,一年旧似一年,一个是展翅欲飞的青鸟,心心念念都是蓝天。她可以落于画屏,却不愿意成为和画屏一样的背景,永远陈旧下去。她终究是要飞走的。

只不过,在飞走之前,她对画屏,还是有些眷恋。亦或者,她眷恋的,是画屏上自己曾经栖息的旧巢,还有那旧巢里遗落的羽毛。因此,她是要斗争一番的,和张廷重斗,也和自己斗。

凡是斗争,都有牺牲。酸腐堕落,本如重灰沉粉,扑打不得,否则,灰粉乱飞,必要迷人眼,呛肺腑。

那凝固在暗影里卧着烟枪的贵族遗少,对这新女性的激情盎然,也怀着一丝喜悦。但他把自己作为局外人,冷眼欣赏倒是可以,要真是放到自己的头上,惰性使然,自是百般不情愿。

斗争的结果,不过是再次验证原来结论的正确性。黄逸梵心灰意冷,终于决定离巢。君在旧世界里,待腐烂,妾向新世界,竟风流。

一双小儿还没有欣喜多久,就又迎来了母亲的远走。这一回不比上回,这次是永不回头,连归期之盼也省了,干干脆脆。她,只顾自己伤心欲绝,没有看见一双小儿肝肠寸断。

父母的离异,小爱玲虽然不懂,但看着近到眼前的美好,豁然间化为清风,美好的愿景,碎了一地。

而母亲一走,父亲马上把堂子里的女人带回家中,本就阴冷的氛围,又加了一重暗沉。伤心事,无人与之诉说,唯有静默,渐成孤僻。这孤僻,终成她一生的性情。

阳光好处,别有纤纤阴

身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是少年张爱玲对母亲的情怀。从张家出来后不久,母亲就又远渡重洋。儿女面前的空白,不知道填补成了何人的精美画卷。张爱玲猜测着,却还是对她充满依恋。

张爱玲17岁那年,黄逸梵再返故土。嫩枝现新芽,欣喜阳光,爱慕雨露。而此时的母亲,既是阳光,也是雨露。而父亲、继母、老宅,是一潭死水,她也想像母亲那样跳跃,离开暗沉。

她经常去母亲那里,听母亲说异国情怀、新潮观念,如饮甘露。那花园洋房里流动的风韵,让她心动,那随性浪漫的风情,让她神驰。一切至美,仿佛天都变了颜色,地也改了妆容。

然而一切未变,变的只是她的心,她背向父亲的心。这终于挑起了父亲的怒意,并随即引发了软禁、逃离这场人生重戏。

俱往矣,尘埃落定,张爱玲终于和母亲一起生活了,想来本该是世外桃源,然竟是另一番滋味。

在《天才梦》一文中,张爱玲写道:“她教我做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然而,经过这样一番事无巨细的调理,黄逸梵赫然发现,这个女儿,左也不是,右也不能,纵是万般调教,也没有一点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她不禁感到极度失望,“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女儿,“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纵是如此,张爱玲还是爱着母亲的。这爱,其实是自卑夹杂着憧憬做成的幻象。她爱的,或许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她在《流言》中写道:我一直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飘忽不定的,幻想才最多,美好也才最容易编造。

其实,已经堕入经济困境的黄逸梵,虽然收留了女儿,但对于培育她成人,却不堪重负。张爱玲最后“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而这所有的磨难,居然只是因为张爱玲要向母亲伸手要钱,她要读书,她要长大。张爱玲说:“那些琐碎的难堪,终于一点点毁了我的爱。”

这虚构的偶像似的母爱,似云烟一样,散了。多年以后,倒是落了地,化成了尘。想拾,纵然拾起来,也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