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14889700000132

第132章 劳山道士——蒲松龄

题解

这是一篇讽刺性很强的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一。通过塑造一位好逸恶劳、投机取巧的人——王生,告诫世人像王生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必然碰壁。只有动机正确且付出艰苦的劳动,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原文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①,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②。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③。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④,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⑤,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竞饮先酹⑥,唯恐樽尽;而往复挹注⑦,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⑧。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⑨”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今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道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⑩,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注释

①少慕道:少时羡慕道术。道,这里指道教。道教渊源于古代巫术和秦汉时神仙方术。东汉张道陵倡导五斗米道,奉老子为教主,逐渐形成道教。后世道教多讲求神仙符箓、斋醮礼忏等迷信法术。②神观爽迈:神态爽朗超俗。观,容貌、仪态。迈,高超不俗。③光鉴毫芒:月光明彻,纤微之物都能照见。毫,兽类秋后生出御寒的细毛;芒,谷类外壳上的针状刺须,如麦芒。毫、芒,比喻极其微细。④良宵胜乐:美好夜晚的盛美乐事。宵,晚。胜,盛,美。⑤分赉:分发赏赐。赉,赏赐。⑥竞饮先酹:争先干杯。酹,饮尽杯中酒。⑦往复挹注:指众人传来传去地倒酒。挹注,从大盛器倒入小盛器,这里指从酒壶倒入酒杯。⑧乃尔寂饮:如此寂寞地喝酒。乃尔,如此。⑨樵苏:砍柴割草。⑩伧父:鄙贱匹夫。古时讥讽骂人的话。喜疢毒而畏药石:喜好伤身的疾患,而害怕治病的药石。比喻喜欢阿庾奉承而害怕直言忠告。疢毒,疾病,灾患。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舐痈吮痔:一般作“吮痈舐痔”。吸痈脓,舔痔疮,喻指无耻的谄媚奉迎。《史记·佞幸列传》:“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吸吮之。”

赏读

这篇小说虽以“崂山道士”为题,着力塑造的却是王生的形象。他从小羡慕道术,怀着侥幸的心理和投机的目的走上崂山,向一位素发垂领的老道求仙学道。老道用繁重的劳动来考验他的诚意。很快,王生就不堪其苦,意志动摇。可是又羡慕仙家的道术,最后求得了穿墙小术而回家。到家后因心术不正,向妻子卖弄学得小术时头碰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作者用戏谑的笔调生动地刻画了一位贪图安逸享乐,害怕劳动、目光短浅、投机取巧之徒的形象,并在结尾处作者以极富滑稽的细节“额上坟起如巨卵”辛辣讽刺了这类人。同时“碰壁”含有双关语意,点出了小说的主旨。这篇小说虽短,但极具艺术特点。作者以奇特的想象,描写了劳山道士既能剪纸为月,掷箸化仙,又能壶酒久倾不竭、移席月宫,极写道士法术的高超,神乎其神,为后文写王生跟这样的高师学徒竟一事无成起了很好的衬托、讽刺作用。而且在描述高妙的法术时,语言简炼,蕴含丰富,描绘的情景生动传神,如在眼前。可见作者写作功力之深。文章结尾处作者的议论借题发挥,警告那些鄙陋之人,如果想要摆威风逞暴虐,必然会碰个头破血流。深化了这篇小说的主题,使之具有很强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