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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江城——蒲松龄

题解

这篇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六,记叙了一个女子刁悍无比,后在菩萨的感召下,由悍妇转变为一个典型的封建贤妇的故事。这篇小说宣扬了因果报应思想。

原文

临江高蕃,少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邑庠。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

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归见母,请与论婚。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生曰:“我自欲之,固当无悔。”母不能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

生闻之闷闷,嗌不容粒。母忧之,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无赖者比。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偶,当亦无害。”高曰:“诺。”母托烧香黑帝祠,诣之。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爱悦。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樊媪谦抑而后受盟。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常聒于耳。生以爱故,悉含忍之。翁媪闻之,心弗善也,潜责其子。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生稍稍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生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女从此视若仇。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让之,女抵牾不可言状①。翁姑忿怒,逼令大归。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仲鸿不许。

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妆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日暮,坚止宿留,扫别榻,使夫妇并寝。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高赧谢曰:“我固不知。彼爱之,我独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言间,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爨之盟。②”樊劝之,不听。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给役焉。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鸇殴者。翁媪方怪问,女已横梃追入,竟即翁侧捉而箠之。翁姑涕噪,略不顾赡,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尔固乐此,又焉逃乎?”生被逐,徙倚无所归。母恐其折挫行死,今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入室,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女微闻之,诣斋嫚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适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隐秘,撮毛尽矣!”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构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爱其双翘,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媪如其言。女即遽入。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容,介介独恋是耳。”女终不语。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躬自促火一照,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兵在颈。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人狡黠善辩,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美曰:“天下事顾多不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见其凶,跴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沈。二姊去,生蹒跚而归。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葛大窘,夺门窜去。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频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未几,吐利不可堪,奄存气息。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王有酤肆③,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席,兴辞,群曳之曰:“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珮丁冬,云鬟掠削④。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而芳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⑤,亦并忘之。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雅。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辄握发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已,吸水噀射女面⑥,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⑦,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簏,躬襆被,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儿何遽如此?”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靦如新妇。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生是岁乡捷。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荼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⑧。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

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⑨,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注释

①抵牾:也作“抵忤”、“抵触”。此谓顶撞。②析爨:分炊,即分门立户,自为炊爨,俗谓“分家”。③酤肆:犹酒店。酤,酒。④云鬟掠削:如云的女鬟梳理高高的。掠,梳理。削,高峭。⑤胭脂虎:喻凶悍之妇。⑥噀射:喷射。⑦嗒然若丧:语本《庄子·齐物论》“答焉似丧其耦”,谓茫然若失,心境空虚。⑧出籍:古时娼妓,隶于乐籍,不得随意改易身份。以金钱赎身从良,谓出籍;出籍之后,才能享受良家女子的权利,如结婚等。⑨附骨之疽:长在骨头上的恶疮。

赏读

这篇小说记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书生高蕃偶遇幼年时同嬉的伙伴江城,遂生爱慕,后结为夫妇。不料婚后,女善怒,百般折磨丈夫,也不把公婆放在眼里,常常噪骂。不得已,悍妇被遣送回家,可后来夫妇相见,情犹缠绵难舍。夫妻和好不久,悍妇行为又如往昔。后神灵指明原由:这是因果报应,因前世江城是一只长生鼠,高蕃是一个士人,误伤了这只长生鼠,所以在今世得到报应,且人力不可改变。后来得到观音菩萨感化,才使江城顿悟昔时所为简直非人。从此成为了一位封建礼教下的贤妇形象,一时成为美谈。

这篇小说在思想上较消极,除了大力宣扬因果报应观念外,还有浓厚的三从四德的封建妇德思想、门第观念。如高蕃欲娶江城,其父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公婆逼儿休妻。江城改掉恶习后主动为高蕃买妾,且妻妾和美。以上情节都显露出作者较浓的封建思想。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颇有造诣。首先,语言简洁,内容丰富,人物形象生动。如写高蕃与江城邂逅相遇,两人一见钟情,遂交换信物这一过程,作者寥寥几句就描绘出了两位青年的神情举止,生动传神。再如写江城听到门外老僧宣扬佛法因果时急忙而出,登高而视的情景:“辄握发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作者运用正面、侧面描写相结合的手法,形象地勾勒出一位不遵封建闺训的张狂女子形态,维妙维肖。

其次,想象离奇,极力铺陈江城的种种悍妇表现,体现出人物凶残的性格,为后文揭示因果报应做铺垫。如写“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来。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等等情节,离奇的情节突出了人物的性格。

另外,文中插入江城两个姐姐的一些情节。这些情节的加入一方面以其二姐的凶暴衬托江城,使之形象丰满,以其大姐的柔顺,反衬江城的凶狠。另方面也是为了说明当时社会悍妇并不少见,是社会的一种通病。

并利用江城与二姊大打出手这一情节来揭示出悍妇形成的根本原因是她们缺少最起码的“仁爱之心”。于是作者把治愈悍妇的希望寄托在神灵上,以神灵唤醒她们的人性。这是作者对悍妇无可奈何之举,也显露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

文后的议论对全文起画龙点睛的作用。并指出世上悍妇太多,占妇女的十分之九,希望神灵大发慈悲,感化天下无数悍妇。但笔者认为世上悍妇如此之多,那贤妇的标准是不是也太高了?作者这样评说,体现出他骨子里还存有较浓的封建妇德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