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远被软禁,抱负和理想尽皆付诸东流,心灵忍受着撕裂磨啮的巨大痛苦,日夜孤独苦闷,愤不释怀。他不断写信要求去苏联、去陕北,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些信件落入盛世才之手,日后又成为杀害杜重远的借口。
杜重远平时爱念岳飞词,喜唱京昆曲。这时,更常听见他反复吟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和“我好比笼中鸟,插翅难飞;我好比虎落平阳,被犬欺……”
杜重远平时不动烟酒,此时晚饭后,常将酒杯顶在头上,又将酒杯摔碎于地下,表明宁为玉碎的决心。酒气四散,飞扬着他无可消解的弥漫于天地之间的悲愤。那淡蓝色的天空,那血红的夕阳。
杜重远的夫人侯御之想劝他几句,没想到他倒有闲情,与她话起家常。他面对忠贞不贰、相濡以沫的妻子,深情地表扬她是“贤内助”,不但照顾好一切不要他分心,在上海他办《新生周刊》期间,还帮助他修改稿件至深夜;他说像她这样一个留洋回国的大学生,过惯了大城市的生活,居然会同意他一起来到了大西北;他说他很感激侯御之,但引以为内疚的是,他给她落下了终身痛苦,要她看在他一心为国的分上,看孩子的面上,日后能够原谅他。侯御之听着杜重远近乎诀别的话,想到当时的处境,不禁潸然泪下。杜重远见此悲戚情景,倒又乐观地笑了,给她打气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巾帼女将也要有泪不轻弹啊,特别是处在逆境和敌人面前!”
杜重远和妻子话过家常之后,又变得活跃起来。白天,他加紧教女儿看图识字,并以女儿的语气写了四本富有寓意的《孩子日记》。黄昏,他用透明玻璃做银幕,画制很多硬纸壳人物,自做导演,演出一幕幕岳飞抗金,杨令公撞碑的爱国古剧,也演司马光砸缸,孙悟空大闹天宫等趣剧,引得孩子们笑个不停。
夜深了,他无法成眠,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往事汹涌而至,细密而又缠绵。
杜重远与侯御之在日本学习时相识,他们的家乡同遭日寇蹂躏。在杜重远的影响下,侯御之也走上了抗日救亡的道路。两人回国后,婚期定于1933年2月2日。正当此时,热河吃紧,杜重远被邀去作战地宣传。他知道此去不仅婚期延误,也可能成为他俩的永别。然而以国为重、公而忘私的杜重远,还是应邀率领救国会成员和学生,组织起战地宣传队,奔赴前线。由于国民党实行不抵抗主义,热河失守。杜重远回到上海始与侯御之完婚。
1933年后,日寇侵华更加疯狂,而国民党对外拱手让出大好河山,对内则实行法西斯统治,邹韬奋主编的《生活周刊》被封。杜重远认为“抗日宣传不可中断,出版权力不容剥夺”,遂利用自己实业家身份和与上层人物的关系,接办了《新生周刊》。在发刊词上,他庄严宣布“本刊的一贯反帝立场”。《新生周刊》继《生活周刊》之后,为广大读者热烈欢迎,同时再度遭到日本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忌恨。当局借口《新生周刊》发表了一篇“侮辱天皇”的《闲话皇帝》,封闭了刊物,并宣布逮捕杜重远。上海法院发出传票时,杜重远正在江西为筹集抗日救亡经费创建光大瓷厂。侯御之曾劝重远暂避,免遭毒手,但杜重远不愿连累《新生周刊》同仁,于是赶回上海,挺身出庭。国民党反动派指使上海法院悍然判决杜重远一年零两个月的徒刑。杜重远在法庭上愤怒质问:“爱国何罪?”“中国法律何在?”旁听席上群情愤慨。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新生事件”。
在杜重远的鼓励下,侯御之提出上诉。1935年7月20日,上诉被驳回。侯御之又向高等法院提出万言控告书,舆论哗然。在那国破家亡,暗无天日的年代,侯御之奔走未能救出杜重远。为了照顾杜重远,她住在关押重远监狱附近的一个破庙里。当胡子婴、沈兹九、邹韬奋等来慰问她时,她不禁戚然。然而,杜重远依然坚定乐观。他既把囚室当成课室,夜以继日的读书学习,又把狱所当做抗日救亡活动的场所,借各界人士络绎不绝来探望的机会,积极宣传抗日。
1936年春,国民党政府慑于舆论压力,将杜重远移至虹桥疗养院软禁。同年4月,张学良来上海,特约杜重远密谈。之后,杨虎城借治牙病也住进虹桥疗养院,与杜重远朝夕相处,商讨抗日救国大策。9月8日,杜重远刑满出狱,10月即去西安与张、杨晤谈。
西安事变爆发的第三天,杜重远刚回到江西,就被陈立夫软禁。陈立夫认为杜重远是张学良思想转变的幕后策划者,因而质问他:“西安问题,究竟如何解决?”“我完全同意共产党的抗日主张,拥护‘八一’宣言!”杜重远被押送南京并逮捕了杜手下十余人,直到蒋介石生还南京才被释放。
张学良被囚禁后,杜重远第一个去看他,问他有何话说,张默无一语。杜重远回到上海后,积极投入营救张学良的活动。他致函黄炎培、杜月笙,主张各界团结抗日,并在东北军中进行宣传解释工作。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各方商讨成立联合政府,周恩来代表中共方面,推荐宋庆龄、杜重远、沈钧儒等五人作为联合政府负责人。
抗日战争爆发后,杜重远冒着枪林弹雨,奔走于武汉和西北,利用各种集会,宣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宣传八路军英勇抗日的辉煌战果。他说,有八路军“这种艰苦卓绝的精神,用来抗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此时,杜重远的实业救国幻想已完全破灭,对腐败透顶的国民党政权也不再抱有希望。
新疆督办盛世才声称“亲苏联共”,邀请杜重远去新疆工作。为此,杜重远拒绝了国民党为拉拢他而许诺的种种高官厚禄,谢绝了美国友人劝他去美兴办实业的邀请,抛弃了东北、江西、云南等地的瓷厂。杜重远还动员夫人侯御之同去新疆,并写信劝说侯御之正在武汉报考大学的胞弟侯立达也去新疆。侯立达是位爱国青年,欣然接受杜的建议。
1941年5月,正是万象更新,姹紫嫣红的时节,但明媚春光丝毫也不能照亮盛世才的阴暗心里。18日,当迪化城隐没在大雨倾盆的夜色里的时候,公安管理处的黑色汽车停在重远家门前。一伙人闯进家中抄家,对杜重远说:“盛督办请你去谈话。”
侯御之不明了“谈话”就是盛世才惯用的捕人方法,但已情知不妙,趁杜重远换衣服时小声问:“怎么是公安处来人请?”
“他们保护我,”杜重远微笑说。走出家门,重远又回过头来安慰妻子:“我去去就回来!”
侯御之站在如注大雨中,呆望囚车远去,轰然有泪冲进眼眶。这一夜,她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远近的狗叫声,彻夜未眠。
杜重远被捕,一夜之间厨师佣人全部撤走,家中席卷一空,粒米无存。一天又一天,侯御之天天都有数不尽的磨难和艰辛,软弱无助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侯御之想烧壶热水,还要到远处打井水。入冬以后的塞外出奇的寒冷,北风逼人,井边冰滑。她这位学生出身的文弱女子几次滑倒,险些做了井下之鬼。提水回来的路上,盛的特务暗放路障,使她跌倒在地,扭伤腰,椎间盘脱出,痛彻肺腑。孩子幼小,邻里又不敢同情“叛逆家属”。侯御之的情绪像波涛一样澎湃泛漫,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泪。她喊叫一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侯御之连续去特务机关要人,最后都被侦缉队强行拖回,几至气断身亡。
盛世才捏造罪名,诬陷杜重远是“汉奸”、“托派”,并别有用心地要毛泽民主审。在审讯室内,杜重远慷慨陈词,揭露盛的阴谋。审讯结束,毛泽民据理说明,所谓“杜重远阴谋暴动案”纯属捏造。
1943年3月的一个星期六,漫天黑漆漆的冷。深夜12时许,一辆小轿车开进督办公署楼后,停在盛世才的住舍围墙外。车内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盛的内勤卫队长,另一个身着军装,体形高胖,是军医处处长侯汝弼。侯汝弼手提小匣,由卫队长引领,迅速走进会客室。会客室的长条桌上,摆着四个大玻璃盘,盘内放着新鲜水果,另外四个玻璃碟内放着小竹签及茶杯、烟灰缸等。盛世才及时到场,示意卫队长回避。在他亲自监视授意下,这位军医处长立即动手,戴上口罩和胶手套,打开小提匣取出注射器,从小纸盒内取出一管“高效慢毒水剂注射液”,小心地吸入药液,注入一个大而好的柠檬苹果内,然后把外皮擦净消毒。盛将这个苹果做了暗记,即放回大玻璃盘内。
第二天午后2时许,两名武装卫士引领着杜重远,来到盛的会客室。盛世才对杜先生寒暄了几句,表情非常悠然自得。他说,今天是星期日,我的心情很愉快,特请重远兄聊聊天,随便吃点水果。谈到被拘禁情况时,盛虚伪地说,老朋友受委屈了,关于涉及重庆的来往信件,已查清没啥问题,过几天待手续具结后,准备欢送你们全家回重庆。盛世才亲自动手由盘内拿起一个大而好的柠檬苹果,用小刀削净皮切成四瓣,放在碟内插上竹签,双手递给杜重远。杜重远以感谢的心情起立接过,很自然地吃了两瓣。盛边说话边拿小刀走向墙边洗涤手和刀后,又从盘内取了一个柠檬苹果,用小刀削皮切开,放在果碟内插上竹签也照样吃着。谈话约一小时,盛说有事外出,恕不留客吃饭了,请原谅。杜重远辞别后,仍回拘留所。
两个星期过去了,杜重远突然患病,发高烧,昏迷,饮食难进,吐泻不止。延至三日,体不能支,五日,床不能起,头不能抬。盛世才伪装关心,派其心腹指定医生诊断。军医处长侯汝弼给杜重远再注射毒针两支。杜重远咽气时半个身子和一条腿在床沿下。血淋淋的现实让他心灵彻悟和哀痛,最后遗言是:“我受盛世才欺骗,只求速死……”尸体用毡子裹着,拉到“东花园”高墙下,埋于一土堆中,后又将土堆挖走,毁尸灭迹。
盛世才在害死杜重远的同时,又将侯御之和孩子囚禁,断食断水。多年的苦难,使她身心交瘁,失去了挣扎下去的勇气。但她对丈夫的忠诚惊天地、泣鬼神,柔弱的心灵决不向残忍的现实低头。她想起杜重远在狱中最后一次送出来的条子:“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望你好好照顾孩子,务必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她又强自挣扎起来,找出一点从内地带来的早已过时的果酱,每日喂给孩子几匙,以延续生命。
周恩来电盛探询,为杜重远说话;宋庆龄、董必武、高崇明等也不断来电来信援救;还有沈钧儒、黄炎培,南通的实业家张謇。当时有声誉的第一流知名人士,都给盛世才打电报,让他放杜重远出来。盛世才感到将杜重远全家害死于狱中,难以交代,于是生一毒计,将侯御之和孩子移囚于新疆医院结核病房内。很快,侯御之和孩子都染上了肺结核。大女儿更因每夜目睹晚期结核病患者大口咯血而亡的惨状,惊吓过度,患了小儿精神紊乱症。至此,盛世才将侯御之和孩子放回家中,企图使她们一家病亡。
1944年秋,杀人如麻的盛世才,被国民党调往重庆任农林部长。监狱打开,侯御之才获知杜重远遇害。但如何被害,埋于何处,均不知其详。侯御之日夜查询,跑遍了新疆七大监狱,无数小监狱,渺无结果。她夜晚归来,行人已断,独有冷月当空;她仰望苍穹,泪如泉涌,默祈杜重远冤魂保佑孩子;她又擦干眼泪,固执地不愿相信杜重远已死。
她在预备监房看到胞弟侯立达,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被折磨得浮肿难立,几无人形。可怜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由姐姐和重远抚养成人的爱国青年,竟遭株连,无辜监禁五年。她迫切问弟弟关于杜重远情况时,胞弟默默无言,潸然泪下。杜重远遭受不幸了,她似被雷电击呆。她的眼泪已被深痛的哀伤和愤怒灼干,“有泪不轻弹”也在潜意识中起作用,竟没有留下一滴泪水。事后,胞弟逢人常说,姐姐当时的镇定,惊呆了在场的狱卒。她懵懵懂懂摸回家中,看到孩子,两个小的病在床上,大女儿拿着方字块模仿爸爸当年教她识字样,教弟妹看图识字。三个孩子永远不能再叫一声爸爸了;她两眼一黑,昏倒在自家门前。
抗战胜利前夕,侯御之满腔悲愤,拖着三个病孩回到重庆。杜重远一生抗日,倭寇终于投降。胜利之夜,她守着病重的大女儿,独坐斗室。她听着满街笑语喧哗,看到一片狂欢景象,分外怀念杜重远。她想到他壮志未酬,白骨无存,遗下三个幼儿于贫病交迫中,纵有千般酸楚,亦无处话凄凉。她想到从此生死两茫茫,感受到一颗心无处交托的悲伤。在爆竹声中,竟失声痛哭。
侯御之不顾盛世才在重庆对她的威胁利诱,于1946年向国民党政府控告盛世才“杀人枉法”,请求“明正典刑,以申冤抑”。但她的一纸呈文,怎抵盛世才万两黄金。岁月这把雕刀给侯御之的脸上和心灵,都刻上了深刻的皱纹。
全国解放,侯御之和孩子们重返阔别已久的上海,受到周恩来总理和各级政府的关怀和照顾。她和子女都得到妥善的安置。
邓小平于1983年9月题词:杜重远烈士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