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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一百〇 为曹公作书与孙权——阮瑀

题解

此文大约作于赤壁之战后,曹操东征孙权之前。其实是一篇征讨檄文。赤壁之役,决定了三国鼎立之势。曹操兵败北还。孙权据有江东,徙治秣陵,改为建业,领徐州牧,已巩固了父兄基业。刘备得荆州刘琦部众,又南征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领荆州牧,徙治公安,也完全据有了可以抗衡的地盘与势力。赤壁交兵,吴蜀结好。其后孙权嫁妹于刘备,吴蜀交往益固,对曹操十分不利。曹操赤壁之败,败在吴蜀联盟;此后曹操欲保存自己,南下江汉,也必首先分裂吴蜀联盟。蜀魏对立,孙吴为缓冲之国,且与蜀魏皆有联系,遂成为两方争夺的对象。曹操对之以武力威胁,同时辅以舆论攻势,此文正是在这一形势下所写。

原文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每览古今所由改趣,因缘侵辱,或起瑕衅,心忿意危,用成大变。若韩信伤心于失楚,彭宠积望于无异,卢绾嫌畏于已隙,英布忧迫于情漏,此事之缘也。孤与将军,恩如骨肉,割授江南,不属本州,岂若淮阴捐旧之恨。抑遏刘馥,相厚益隆,宁放朱浮显露之奏。无匿张胜贷故之变,匪有阴构贲赫之告,固非燕王淮南之衅也。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佞人所构会也。夫似是之言,莫不动听,因形设象,易为变观。示之以祸难,激之以耻辱,大丈夫雄心,能无愤发。昔苏秦说韩,羞以牛后,韩王按剑作色而怒,虽兵折地割,犹不为悔,人之情也。仁君年壮气盛,绪信所嬖,既惧患至,兼怀忿恨,不能复远度孤心,近虑事势,遂赍见薄之决计,秉翻然之成议。加刘备相扇扬,事结衅连,推而行之。想畅本心,不愿于此也。

孤之薄德,位高任重,幸蒙国朝将泰之运,荡平天下,怀集异类,喜得全功,长享其福。而姻亲坐离,厚援生隙,常恐海内多以相责,以为老夫苞藏祸心,阴有郑武取胡之诈。乃使仁君翻然自绝。以是忿忿,怀惭反侧,常思除弃小事,更申前好,二族俱荣,流祚后嗣,以明雅素中诚之效。抱怀数年,未得散意。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烧舡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荆土本非己分,我尽与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肤,有所割损也。思计此变,无伤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复还之。高帝设爵以延田横,光武指河而誓朱鲔,君之负累,岂如二子?是以至情,愿闻德音。

往年在谯,新造舟舡,取足自载,以至九江,贵欲观湖漅之形,定江滨之民耳,非有深入攻战之计。将恐议者大为己荣,自谓策得,长无西患,重以此故,未肯回情。然智者之虑,虑于未形;达者所规,规于未兆。是故子胥知姑苏之有麋鹿,辅果识智伯之为赵禽。穆生谢病,以免楚难;邹阳北游,不同吴祸。此四士者,岂圣人哉?徒通变思深,以微知著耳。以君之明,观孤术数,量君所据,相计土地,岂势少力乏,不能远举,割江之表,宴安而已哉?甚未然也!若恃水战,临江塞要,欲令王师终不得渡,亦未必也。夫水战千里,情巧万端。越为三军,吴曾不御;汉潜夏阳,魏豹不意。江河虽广,其长难卫也。

凡事有宜,不得尽言,将修旧好而张形势,更无以威胁重敌人。然有所恐,恐书无益,何则?往者军逼而自引还,今日在远而兴慰纳,辞逊意狭,谓其力尽,适以增骄,不足相动,但明效古,当自图之耳。昔淮南信左吴之策,汉隗嚣纳王元之言,彭宠受亲吏之计,三夫不寤,终为世笑。梁王不受诡胜,窦融斥逐张玄,二贤既觉,福亦随之。愿君少留意焉。若能内取子布,外击刘备,以效赤心,用复前好,则江表之任,长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观。上令圣朝无东顾之劳,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荣,孤受其利,岂不快哉!若忽至诚,以处侥幸,婉彼二人,不忍加罪,所谓小人之仁,大仁之贼,大雅之人,不肯为此也。若怜子布,愿言俱存,亦能倾心去恨,顺君之情,更与从事,取其后善。但禽刘备,亦足为效。开设二者,审处一焉。

闻荆杨诸将,并得降者,皆言交州为君所执,豫章距命,不承执事,疫旱并行,人兵减损,各求进军,其言云云。孤闻此言,未以为悦。然道路既远,降者难信,幸人之灾,君子不为。且又百姓,国家之有,加怀区区,乐欲崇和。庶几明德,来见昭副,不劳而定,于孤益贵。是故按兵守次,遣书致意。古者兵交,使在其中,愿仁君及孤虚心回意,以应诗人补衮之叹,而慎《周易》牵复之义。濯鳞清流,飞翼天衢,良时在兹,勖之而已。

译文

彼此隔绝以来,至今已经三年,无一日而能忘怀从前的友谊。这也是由于亲戚旧义,恩情已深厚的缘故;彼此志向相背的遗憾,时间毕竟尚短。我怀有此念旧之心,君岂无同感吗?每观古今之人志向所以改变,都是因为偶然事件的刺激而一时感情冲动,有时引起争端,内心愤恨意绪不安,于是酿成变乱。若韩信伤心于失掉楚王爵位,彭宠积怨于未得格外礼遇,卢绾畏惧于既有的间隙,英布忧虑于真情泄漏。此为以事促成变乱的缘由。我与将军,情谊亲如骨肉,割让江南,其地已不属本州。怎能像高祖对待淮阴侯,深藏忘旧的怨恨。搁置刘馥伐吴的建议,对将军则友情愈厚信任愈高,怎能效仿朱浮对付彭宠,上书揭露其事端。将军无卢绾藏匿张胜暗通匈奴的变乱,他人也无贲赫虚构罪名暗向朝廷密告,将军当然更无燕王淮南之辈谋反的嫌疑。但是将军自己却忍心拒绝天子的诏命,公然继绝往日的深厚交谊,其实这是坏人从中虚构,蓄意挑拨的结果。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论,无不耸人听闻,借助原形设置假象,易于改变事物的本来面貌。再示之以虚构的祸难,激之以假设的耻辱,大丈夫雄心壮志,怎能不愤慨顿发呢?古时苏秦游说韩国,以牛后之羞激励之,韩王按剑变色而震怒,即使兵败地割,犹不为悔,那也是人之常情。仁君年在少壮,豪气正盛,偏信左右近臣,既忧惧祸患将至,又内心愤恨于人,不能从长远领会我的用心,就目前考虑时事的趋势,于是就抱有见识浅薄的决策,坚持翻然改志的主张。再加刘备从外部煽动鼓吹,于是事变迭起争端相连,先后推进而施行之。我揣想将军本心,恐怕是不愿如此的吧!

我个人德行浅薄,而所处地位崇高任务重大,幸遇国朝太平之机运,扫平天下群雄,感化招来异类,喜得全胜之功,永远享受幸福。但是儿女姻亲却无故叛离,深厚友谊又生间隙,常恐海内舆论多以此加以谴责,以为老夫包藏祸心,暗有昔时郑武公讨灭胡人那样的权谋诈术,才使得仁君产生翻然自绝于朝廷的决心。因此,内心愤然不平,惭愧不安,常想排除隔阂,申明旧好,曹孙两族共同繁荣,福祚传留后代,以此表明平生内心的赤诚之意。怀抱此念已有数年,未得表达心意。昔日赤壁之战,遭遇瘟疫,烧毁舟船,主动撤退,以避险恶之地,并非周瑜水军所能挫败。江陵之守,物尽粮绝,无所凭依借以防卫,转移人民回师而归,又非周瑜所能战败。荆州本非我的管辖之内,我尽皆让与将军,我希望取得荆州以外之地,将军占有荆州并不侵害我的利益,于我的势力无所损害。思索此次事变,无伤于我,将军何必自以为得志于此,而不知悔悟。汉高帝设置爵位而招请田横,光武帝指河发誓而招降朱鲔。君之负罪,岂有此二人那样严重吗?我以此真挚之情,愿闻将军永保善美的声誉。

往年驻守谯地,新造舟船,取以自乘,以达九江,主要是观察巢湖的地势,安抚江滨民众而已,并无深入攻战的谋划。还恐将军属下议事者,皆为一己的荣华,自以为得计,妄想从此永无西部的忧患,又以此次事变,不肯回心转意,归附朝廷。但是明智者所虑,忧虑于危机未成之前;贤达者所规,规划于事故未见之时。因此,伍子胥以姑苏台有麋鹿而知吴国将亡,辅果以韩魏之动态而知智伯将为人擒,穆生抱病辞归,而免于吴楚叛乱之祸,邹阳赴北地远游,而未与吴王反汉同罪。此四位贤智之士,岂为圣人吗?只是他们通达时变思想深邃、善于以微细征兆预知事变趋势而已。以君之明智,观察我的治国权谋,估量君的土地与人力物力,再计算我所统治的土地与势力;两相对比可知,我岂是势力弱小困乏,不能挥师远征,割取江南之地,只是苟且求得一时安逸而已吗?恐怕未必如此吧!若依恃将军水战之长,驻临江滨据守险要,欲令天子之军不得横渡,恐怕也未必如愿。且说水战沿江千里,形势多变,机谋万端,易攻而难防。春秋越国分为三军,集中优势兵力攻吴弱点,吴国终于不能抵抗而破,汉时韩信偷渡夏阳,出其不意袭击魏豹,使豹大败。江河虽广,其长实难防卫呵!

凡事有成皆须适宜时势,此不能详论。曹孙两姓应恢复旧好而增强地位实力,我更无意以声威而胁迫对方。但是还有所顾虑,顾虑书信无益于事。为何呢?往昔两军逼近,我主动引军而返,今日在远地而写作书信表示慰问,奉献诚意,言辞谦逊情感亲切;将军或误以为我的实力已消耗殆尽,可能使将军滋长骄傲之心,不足以受到感动,我的用意只在明示将军汲取古人的经验教训,何去何从自做选择而已。昔日淮南王反叛是听信左吴之策,汉隗嚣反叛是采纳王元之言,彭宠反叛是接受亲吏之计。此三人执迷不悟,终成世人笑柄。梁孝王不包庇多出邪计的羊胜、公孙诡,窦融斥逐妄图策反的辩士张玄,此二贤者既已觉悟明察,福禄也随之而来。望君稍加用心思索吧。如果将军于朝内除掉子布,于外部击灭刘备,而奉献忠心,以此恢复旧好,那么江南之重任,就永远委托将军,崇高的爵位厚重的俸禄,未来就广阔可观了。对上圣朝可无东顾之忧,对下可让百姓保安全之福,君可享有荣华,我可领受名利,岂不大快于心吗?若迷惑于对子布、刘备的赤诚,使之幸得意外的宽恕,怜惜二人,不忍心惩罚其罪。这是所谓小人的仁慈,对大仁的戕害。高尚君子,不肯为此。若怜悯子布,愿意与之共同归附朝廷,我也能诚心排除旧恨,依顺君之情义,还可授与朝中职务,以观其未来的立功表现。只要擒获刘备,也足以表现将军对朝廷的效忠。提出这样两条出路,请将军详审而选择其一吧。

闻荆、杨二州诸将,皆得吴国之降者,降者皆言交州刺史孙辅,被君囚禁而卒,杨州刺史刘繇驻守豫章,抵抗君之命令,拒不接受吴之职务,君之治下瘟疫旱灾同时发生,人力兵员不断减损,我部诸将各个请求进军吴地,其言纷纷,略而不述。我闻此言,未以为欣悦。但是道路既远,降者之言难以确信,以人之灾为幸,是君子所不愿为。况且百姓,又属国家所有,加以内心深感忧虑,愿意他们共享安乐祥和。希望将军作为明智贤德之士,能够来归朝廷,充任光明辅佐之臣,不必调兵征伐,吴地即可平定,对我来说则更其可贵。因此我按兵不动驻守原地,呈送此书表达心意。古时两军交战,使者则活动于敌我之间,愿仁君与我一样,能宽怀待人回味旧谊,感慨于诗人补救君过之叹,而慎思《周易》归顺而吉之义。游鱼跃动于清流,飞鸟翱翔于苍天,良时在今,望将军奋勉。

赏读

此书首先以昔日交好姻亲旧谊入手,说明偶然闲隙一时冲动,足以酿成巨大的祸端,对孙权暗含警告之意。又为之开脱说,孙权与自己的对立完全是内有佞人构会,外有刘备扇扬的结果,并非出其本心,让孙权弃刘归曹下台阶。其次,重述自己位高任重、荡平天下的全功,说明赤壁之役、江陵之守,完全是自己主动还师,并非周瑜所败,强调自己的实力并未受损,以解除孙权的轻慢心理,挽回自我尊严,又以高祖延田横、光武誓朱鲔的先例,为孙权弃刘归曹指出路。再次,说明在谯造舟船、治水军,并无深入攻战之计,实则以耀武威,予孙以恐吓。又以子胥、辅果等的智达通变,启示孙权当知与刘备结好的不测后果。并以自己所拥有的实力,以及战争形势与指挥权谋的变化万端,突出曹魏对孙权具有压倒的优势,为孙权弃刘归曹施加压力。复次,说明单纯致书未必有效,以古人对待策反者的不同教训,明确要求孙权杀张昭灭刘备,为其弃刘归曹提出先决条件。最后,分析孙权所处的内外形势,说明致书宗旨,敦促其将功补过,勿失弃刘归曹的良机。

全文出之以亲情,动之以利害,晓之以大义,迫之以兵威。以古事喻现实,正反对比,言辞宽厚通达,原则锋锐不苟,气势有张有弛,委婉劲健,感人而又逼人。确为古书檄文之范例。曹丕说:“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刘勰说:“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思绪飞动,事典繁富,韵律回荡,确有振翅翩翩、长空腾举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