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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

题解

本文是一篇赠序。李愿是韩愈的好友,因对权贵不满而隐居于太行山南面的盘谷。韩愈在贞元十六年(800)失官之后,多次求官不得,心情抑郁,牢骚满腹。本文写于贞元十七年,文中通过李愿之口将入仕、退隐作了一番比较,对玩弄权势的达官贵人、趋炎附势的庸碌小人进行了辛辣嘲讽。

原文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

译文

在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盘谷中间,泉水甜美,土地肥沃,草木繁荣茂盛,住的人很少。有的说:“因为这山谷环绕在两山之间。所以称为盘谷。”还有人说:“这个山谷,地方幽静而地势险要,是隐士们盘桓留连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就住在这里。

李愿说:被称为大丈夫的人,我是了解他们的。他们把利益恩惠施给别人,在当时名声显著,在朝廷里议论政事,任免降升百官的官职,辅佐皇帝发出政令。他们到了朝廷外面,便树起大旗,摆出弓箭,武士们在前面吆喝开道,跟随的人塞满了大路,那些服务人员,各人拿着物品,在路两边骑着马快速奔驰。他高兴了就给人赏赐,他发怒了就要处罚人,在他面前站满了才智杰出的人,他们引古说今赞美他的美德,他听在耳中而不感到厌烦。那些眉毛弯弯、脸颊丰满、声音清脆而体态轻盈、外貌秀美而心中聪敏、跳舞时扬起轻柔的衣襟、用长长的衣袖遮掩面容、用白粉搽脸、青黛画眉的女子,在一排排房子里悠闲地住着,依仗色艺嫉妒别人受宠,争着比美而夺取主子怜爱。这便是得到皇帝重用,在当代能施展本事的人所过的生活。我不是因为厌恶这些而躲开的,是因为我命中注定,不可能侥幸得到它们。

住在偏僻的荒野中,登上高处远望,整天坐在大树下面,在清清的泉水里洗涤,用来保持自身的洁净。在山上采集果实,味美可吃;在水中钓来活鱼,鲜美可口。劳作休息没有固定的时间,怎么舒适就怎么生活。与其有人当面称赞你,哪里比得上背后没有人毁谤你;与其生活上纵情享受,哪里比得上心中没有忧愁。不受官职的束缚,不受刑罚的处置,不知道国家的治乱,不管官职的升贬,这些都是大丈夫在当时不得志的表现,我就像这样做。

“守候在公卿门前,奔跑在通往有地位有势力人家的道路上,脚想伸进门而进退不定,口里想说话又吞吞吐吐。处在污秽的环境中却不知道羞耻,触犯了刑法而被杀死。他们怀着侥幸成功的心理,直到老死才停止这些活动,那他们的为人究竟是贤呢还是不贤呢?”

昌黎韩愈,听到李愿的话,称赞他讲得有气魄。替他斟上酒,而且为他作了一首歌。歌说:“盘谷中间,那儿有你的住处;盘谷中的土地,可以种植庄稼;盘谷中的泉水,可以用来洗涤、可以沿着它去散步;盘谷地势险要,谁会来争夺你的住所?谷中幽远深邃,包容着广阔的天地;山谷回环曲折,好像到那边去了又绕了回来。唉!盘谷中真使人快乐啊,快乐得没有止境。虎豹跑得远远的,蛟龙逃避躲藏。鬼神守护着盘谷啊,呵斥、禁止不吉祥的事物出现。有吃有喝啊健康长寿,没有不满足的事了啊,还有什么要求?在我的车轴上涂上油啊,喂饱我的马,跟着你到盘谷中去啊,让我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

赏读

作者在文中对达官贵人、庸碌小人和那些“不遇于时者”的大丈夫等三种人所作的描写极其生动逼真。对第一种人,作者使用了含蓄隐晦的笔法,以褒代贬,明褒暗贬,犹如太极绵掌,招招都见内伤,十分细腻地刻画出了这班达官贵人丑恶、虚荣、伪善的面孔。对第二种人,作者则明唾其面,暗寄哀怜,把一班趋炎附势小人仰人鼻息、摇尾乞怜的丑态揭露得一览无余。对第三种人,亦即对那些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大丈夫,作者看似无褒无贬,只平平叙述他们的隐居生活,实则寄以无限的同情。

本文末段“歌曰”以下为赠诗。歌辞极言隐居之乐,立意深刻而隐藏不露,句式整齐而富于变化,流畅生动,和谐可诵,有一唱三叹的情致。

全文采用骈散交融的文笔,抒情意味很浓,随处都可见到作者愤懑情绪的洒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