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名文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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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训俭示康——司马光

题解

北宋王朝建立后,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极力提倡享乐。到北宋中期上至朝廷重臣,下至普通百姓,享乐之风日盛,马端临《文献通考》曾论及:“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益众,佛老夷狄耗蠹中国,县官之费数信昔时,百姓亦稍纵侈,而上下始困于财矣。”在这样一种社会状况下,司马光写下这篇家书,其远见卓识和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原文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欲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官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于市,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弊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于封丘门内,听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听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听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于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于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在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以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君子以为忠。管仲镂簋朱紘,山节藻棁,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史鳟知其及祸,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石崇以奢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家风,今多穷困。其余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遍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行,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

译文

我本来出生在贫寒的家庭,世代都以清白的家风相继承。我的本性不喜欢豪华奢侈,从做吃奶的婴儿起,长辈把饰有金银的华美的衣服加在我身上,我总是害羞地红着脸扔掉它。二十岁考中进士,在闻喜宴上独自不戴花,同年说:“花是国君赐予的,不能违背。”于是戴上一枝花。一生中衣服只求御寒,食物只求饱肚子,也不敢故意穿肮脏破烂的衣服以违背世俗常情来求得名誉,只是顺着我的本性罢了。许多人都以奢侈浪费为光荣,我心里独自以节俭朴素为美德。别人都嗤笑我固执鄙陋,我不以此为缺陷,回答他们说:“孔子说:‘与其不谦逊,宁愿固执’,又说‘因为俭约而犯过失的很少了’,又说‘读书人有志于探求真理,却以粗衣粗食为耻辱,这种人是不值得跟他谈论的’,古代的人把节俭作为美德,现在的人却因为节俭而互相指斥,嘻,真奇怪啊!”

近年风俗更为奢侈浪费,当差的大都穿上士人的衣服,农夫穿丝织品做的鞋。我记得天圣年间先父做群牧司的判官,客人来了未尝不备酒,有时斟三次,有时斟五次,最多不过斟七次,酒是从市上买的,水果限于梨子、栗子、枣子、柿子之类,下酒菜限于干肉、肉酱、菜汤,食具用瓷器和漆器。当时士大夫家里都是这样的,人家并不互相讥讽。聚会的次数多而礼意殷勤,食物微薄而感情浓厚。近来一段时间士大夫家里,酒如果不是照宫内酿酒的方法酿造的,水果和下酒菜如果不是远方的珍贵奇异的东西,食物如果不是很多品种,器具如果不是摆满了桌子,就不敢约会宾客朋友,常常先用几个月的时间作准备,然后才敢发请柬。如果有人不这样做,人们都争着非议他,认为他鄙陋吝啬,所以不跟着风俗顺风倒的恐怕就少了。唉,风俗败坏得像这个样子,居高位有权势的人即使不能禁止,难道能忍心助长这种风气吗?

又听说从前李文靖公做宰相,修筑一幢住宅在封丘门内,厅堂前仅仅能让一匹马转过身。有人说它太狭窄,文靖公笑着说:“住宅是应当传给子孙的,这里作为宰相的厅堂确实狭窄,但是将来用作太祝、奉礼的厅堂已经宽敞了。”参政鲁公当谏官时,真宗皇帝派人紧急召见他,在酒馆里找到他。已经入宫以后,真宗问他从哪里来,他把实际情况回答真宗。皇上说:“你是清高有名望的官,为什么在酒馆里喝酒?”他回答说:“我家里贫寒,客人来了没有食具、下酒菜和水果,所以往酒馆招待他。”皇上因为他没有隐瞒实情,越发尊重他。张文节做宰相,自己的生活享受如同做河阳节度掌书记时一样,亲近的人有的劝告他说:“您今天领取的俸禄不少,而自己的生活享受如此,您虽然自己知道自己确实清廉节俭,外面的人很有公孙弘盖布被矫情作伪的非议。您应该稍稍随从一般人的习惯。”文节公叹惜说:“我今天的俸禄,即使全穿锦缎衣服吃珍贵饮食,还怕什么不能做到呢?只是人们的常情,由节俭进入奢侈容易,由奢侈进入节俭困难。我今天的俸禄哪里能经常享有?本身哪里能长久在世?有一天情况与今天不同了。家里的人习惯于奢侈已经很久,不能立刻节俭,一定会招致失去立身之地。哪如我处于官位或离开官位本身在世或本身死亡,家里的生活经常如同一天一样的呢?”唉!大贤人的深谋远虑,哪里是平庸的人所能赶上的哪!

御孙说:“节俭是各种好品德的共同特点;奢侈是各种罪恶中的大罪。”共,就是“同”的意思,是说有好的品德的都是从节俭而来。节俭就少贪欲,君子少贪欲就不被外物所役使,可以走正直的道路;小人少贪欲就能约束自身,节约用费,避免犯罪,丰裕家室,所以说:“节俭是各种好品德的共同特点。”奢侈就多贪欲,君子多贪欲就贪图富贵,不循正道行事,招致祸患;小人多贪欲就多方营求,随意浪费,最后败家丧身。因此处在官位的人必然贪赃受贿,住在乡间的平民必然盗窃钱财,所以说:“奢侈是各种罪恶中的大罪。”

从前正考父用饘粥来维持生活,孟僖子因此推知他的后代一定有显达的人。季文子辅佐三位国君,小妻不穿丝绸,马不喂小米。当时的君子认为他忠于鲁国。管仲使用刻有花纹的食具、红色的帽带,住宅有刻着山岳的斗拱和上边画着水藻的梁上短柱,孔子看不起他,批评他器量狭小。公叔文子在家里宴请卫灵公,史鰌知道他将要遭到灾祸,到公孙戍时,他果然因为富裕而获罪出国逃亡。何曾每天食用要花一万钱币,到了孙子一代就因为骄傲自满而倾家荡产。石崇以奢侈浪费夸耀于人,终于因为这个原因死在刑场。近代寇莱公的豪华奢侈在一个时期堪称第一,然而因为他功业大,人们不诋毁他,子孙习染他的家风,如今多数穷困。其余因为节俭立下名声,因为奢侈自己招致失败的事例太多了,不能全面数出来,姑且举几个人为例来教诲你。你不只本身应当实行,还应当教诲你的子孙,使他们了解前辈的风俗。

赏读

这是一篇以议论为主的规谏文章。“成由勤俭败由奢”,这是无数历史事实反复证明了的真理,然而历来的封建统治阶级能够真正认识到它的深刻意义并身体力行的却寥寥可数。北宋统治者醉生梦死的腐化行径正是一个明证。而身为统治阶级一员的司马光却能不随流俗,居安思危,力排侈靡之俗,常怀俭素之志,并以之训示其子司马康,实在是远超时人之上的佼佼者。文中所阐明的主旨“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直至今天对于我们如何持身律己,抵制社会奢靡之风仍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全文例证丰富,史料翔实,正反对比,鲜明有力。在语言上同作者的生活作风一样,朴实无华,不事藻饰。因为是父子间的通信,所以情真语切,严中含爱,今天我们读起来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