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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过秦论(上)——贾谊

题解

这是一篇著名的史论。“过秦”二字,意为指责秦国政治的过失。作者在文中分析了秦兴衰的原因,意在为汉文帝施政提供鉴戒,启发他推行仁义,寻求长治久安之策。原文分上、中、下三篇,这里选的是上篇。

原文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各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报,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秦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像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生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佰之中。率疲弊之卒,将娄文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耨棘矜,非锋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译文

秦孝公占据殽山、函谷关那样险固的地方,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们牢固地守卫着国土,暗中寻机夺取周的政权,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占有四海的意图,吞并八方的野心。在这个时候,商君辅佐他,在国内确定法律制度,鼓励农民努力耕种纺织,建造攻守的武器装备,对外采用连横的策略,使诸侯相互斗争。因此秦人轻易地得到了黄河以西的土地。

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继承旧业,遵循孝公遗留下来的政策,向南攻取了汉中,向西攻取了巴蜀,向东割取了肥沃的土地,夺得形势险扼的要郡。诸侯害怕,会合结盟商议削弱秦国的办法,他们不惜珍贵的器物、宝贝和肥沃的土地,用来招纳天下的人才,采用“合纵”的谋略来缔结同盟,统一行动,合而为一。在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公子,都聪明、忠诚、讲究信用,宽厚爱人,尊重贤才。他们联合六国来分离秦国“连横”的策略,聚集了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的许多人。这时六国人才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一类人为他们谋划,有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一类人替他们沟通想法,有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一类人为他们统率军队。他们依靠超出秦国十倍的土地和百万兵力,攻打函谷关向秦国进攻。秦人开关引诱敌人进去,九国军队徘徊逃跑,却不敢进攻。秦国没有耗损一根箭和箭头的费用,可是天下诸侯已经陷入了困境。因此六国“合纵”解散,盟约瓦解,争着割让土地,讨好秦国。秦国有余力来利用诸侯的弱点,追逐溃败逃跑的敌人,杀死的人上百万,流血多得能浮起盾牌。它充分利用优势,抓住时间,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大的国家请求服罪,弱小的国家进朝称臣。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时,由于他们担任国君的时间不久,国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到了秦始皇,他发扬六世遗留下来的功业,像举起长鞭驾驭马那样控制天下,吞灭西周东周,消灭了诸侯,登上最高贵的皇帝宝座来统治全国,他用棍棒鞭笞天下的人民,威势震动四海。掠取了南方的百越的地盘,把它划为桂林郡和像郡。使百越的君主,低着头,将绳系在颈上,把性命交给秦的下级官吏支配,又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守住边界,把匈奴击退到七百多里外的地方。匈奴人不敢向南进入秦地牧马,六国的遗民也不敢拉开弓箭来报仇。于是始皇废弃了先前君王的统治方法,焚烧了诸子百家的书籍,使老百姓陷于愚昧。他毁掉了六国的名城,杀了六国杰出的人才,把天下的兵器集中在咸阳,销熔刀和箭头,铸造成十二个铜人,用来消弱天下人民的力量。然后借华山作为城墙,利用黄河作为护城河,据守亿丈高的城楼,面对深不可测的黄河,他认为这样可以使自己的统治十分牢固。优秀的将领带着优良的武器,把守着要害地方;可以信赖的臣子率领着精兵,亮出锋利的武器呵问过往的行人。看起来天下已经安定了,在始皇心里,以为关中地方的坚固,就象千里长的钢铁城墙一样,正是子孙相继称帝、可以延续万世的基业。

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动着与内地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但是陈涉是个以破瓮作窗、用绳拴着门轴的农户人家的子弟,是个低贱的种田人,而且是被罚征调到渔阳去防守边地的人。才能赶不上一般的人,没有孔子、墨子那样贤能,不像陶朱公、猗顿那样富有;出身于行伍中间,可是却崛起于田野中。他率领几百名疲困散乱的士兵,转过来攻打秦兵,砍下树木作为武器,举起竹竿作为旗帜,天下百姓如云聚集而纷纷响应,大家带着粮食如影随身一样跟从着他。于是殽山以东的豪杰们,同时起兵消灭了秦王朝。

再说秦国并没有缩小和变弱;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关的坚固性,仍像原来一样。陈涉的地位,不会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等国的国君高贵。锄头、木棍和戟、矛的柄不比钩戟、长矛锋利。被征调戍边的士兵,并不能和九国的军队相比。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策略,也不如从前六国的谋士们。但是成败大不相同,建立的功业相反。试着拿殽山以东被秦灭掉的国家和陈涉量量长短,比比大小,比量一下他们的权力,那就不能相提并论了。但是秦凭着小小一块地方,取得了能出动万乘兵车的帝王权力,招令地处八州而早先与秦处于同等地位的诸侯国来朝见自己,已有一百多年。然后把天下作为家,把殽山、函谷关当作宫墙。而一人造反秦王的祖庙都被毁掉,国君死在他人手中,为天下人所讥笑,这是什么原因呢?就是由于不施行仁义,攻守的形势发生了变化。

赏读

这篇文章是议论秦的过失,总论秦失天下的原因:“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认为,秦之所以速亡,根本原因在于没有认识“攻守之势异”这个道理,从而实行政策上的转变。“马上得之”,已成过去,“马上治之”,却万不可行。文章有选择地摆出历史事实:秦以霸政取天下,方针对头,节节胜利,势如破竹,不可遏制。但得天下以后,不能顺应形势而改变政策,所逢对手远不如以前强大,却转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于是自然的引出“攻守之势异”的结论,使人口服心服。

全文以“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这一句为界,分为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讲取天下之史实;后一部分;又讲失天下之史实。前后反衬,对比鲜明。秦之强大自孝公始。所以,文章也以孝公发端,把八十多年的历史用整齐简洁的语言高度概括,铺排渲染,气势磅礴,写出了霸政的声威。后半部分可截为三个层次。第二个层次特别强调了陈涉这个才智不高、出身寒微的戍卒,奋臂一呼,天下响应,就迅速埋葬了秦王朝。与前面秦取天下所遭遇的强大对手形成鲜明对比。这就制造了一个“悬念”,提出了一个问题,强烈地吸引读者去寻求答案。最后一句“何也”,点出龙睛“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主旨,可谓笔力千钧。

从写作的艺术角度来看,这篇文章以史实作论,画龙点睛,拈出论点,可谓构思奇特;文章气势如高屋建瓴,奔腾跳荡,一泻千里;铺排长短错落,跌宕而又整丽,不呆板,不滞涩,使读者有一唱三叹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