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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戒子益恩书——郑玄

题解

本文选自《后汉书·郑玄传》。益恩是郑玄唯一的儿子,曾举孝廉,就在郑玄写下这篇戒子书后不久,益恩便死于黄巾起义的战乱中。

原文

吾家旧贫,不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城,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植,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译文

我家过去很穷,我因为偏爱学习,不爱做官而不被父母弟弟所容。于是我抛弃了低贱的官职,到周秦两朝的故都去周游求学,来往于幽、并、兖、豫等地,有幸拜见身居高位而又才能出众的显宦,以及隐居不仕学识渊博的学者。每当遇到很合心意的人总是施礼求教,学到了不少知识,于是我广泛研习六艺,精略浏览传记。有时也看一些神秘奥妙的谶纬书籍。年龄过了四十,才回家奉养父母。租来田地耕种收获,就这样自食其力地快乐度日。时逢宦官专权,指责我交结朋党而遭到禁锢,十四年之后,才承蒙皇帝赦免,并被推举为贤良方正有道,又召我为大将军三司府的官员。公车一再征召,那些与我连牒齐名而入朝的人,如今多已做了宰相。说到他们,有美德有涵养,确实能够承担大臣的重任,因此适合班列在朝堂之上。我暗自揣度自己,是不宜做官的人。只想着阐发先代圣贤的本来意图,思量着整理补充诸子百家欠缺的方面,这也许可以竭尽我的才力吧,所以我未能从命去做官。遭逢黄巾起义的战乱,像浮萍一样南北飘泊,于是我又回到了家乡,进入这一年,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心力不济,往往有所失误。依照礼节的规定,该是把家事传给子孙的时候了。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老了,把家事托付给你,我将要优闲地生活以安养性情,精密地思考以完成学问。除非接受国君的任命,或吊问亲族的丧事,或恭敬地祭扫坟墓,或观看野外的景致,又何曾扶杖出门呢?家事无论大小,都将由你全部承担。可叹的是你孤单一人,没有兄弟相依靠。期望你努力寻求君子之道,深入钻研不要废弃,恭敬谨慎庄严,逐渐成为一个有高尚德行的人。显扬名誉要依靠志同道合的朋友,树立德行全在于自我心中的志向。倘若得到了荣誉与赞扬,也会给父母祖宗带来荣耀,能不深思吗!能不深思吗!我虽没有高官显贵的功业,却很有推位让爵的品行。以著书立说为自己的快乐,只希望不要把羞辱留给后代。最终使我深感郁闷和遗憾的,只是亲人的坟垄尚未修成,所喜好的书籍大都陈腐破烂,不能再到讲堂去抄写改写,并传给好学的人。日落西山已是迟暮之年,还能图个什么呢!今天的家业已稍好于从前,望你勤勉务实及时努力,不要为饥寒忧虑。节衣缩食,在这两方面时常注意节俭,差不多会让我少些遗憾的。如果你忽略忘记不以为然,那也只好就此算了。

赏读

《戒子益恩书》,从所表达的内容看,无外三个方面,即一番回顾、一番衷戒、一番叹惜。

回顾是对自己的从前而言,以追述自己的平生开篇,不喜做官,不慕荣爵,唯以著述自任,即使“坐党禁锢”,即使“萍浮南北”,又即使已忽忽颓老,仍然矢志不渝,仍然要“覃思以终业。”一代经学大师勤奋严谨的治学精神和淡泊高远的人生态度,明达坦荡执着,感召后学。

衷戒是对自己的儿子而言,节衣缩食,承继家业,“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光宗耀祖,不遗后人之羞。“可不深念邪”的反复强调,正足见其寄情之悃挚殷切。

叹惜是对自己的晚年而言,七十高龄,正好比“日西方暮”,虽已有所作用,然而才孝不得竭尽,书不得写定,业不得传人,一句“其可图乎”!栩栩见出老人的遗憾和酸楚。

当然,综合起这三方面,无疑衷戒又是全篇的大旨,回顾也好,叹惜也好,都是为了加强衷戒的感召力。因此看似大量铺叙了郑玄本人的生平,实际是为儿子树立起一个活生生的表率,既然封建伦理道德的要求是“父为子纲”,那么父亲的事业和品德就会很容易影响到儿子。另外,就文章本身来看,语词温和朴质,衷戒重重深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有尊严无威恐,即便儿子果真辜负了期望,也无非慨然地告他一声“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如此地通达宽厚、平静从容,正是全篇感情基调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