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昭明文选》。
汉建安三年,江夏太守之子黄射大宴宾客,有献鹦鹉者。衡处江夏,受命作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原文
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举酒于衡前曰:“祢处士,今日无用娱宾,窃以此鸟自远而至,明慧聪善,羽族之可贵,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其辞曰: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飞不妄集,翔必择林。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惧,抚之不惊。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委命,高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流飘万里,崎岖重阻。逾岷越障,载罹寒暑。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眷西路而长怀,望乡而延伫。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
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严霜初降,凉风萧瑟。长吟远慕,哀鸣感类。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怪以惟悴。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处,若壎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译文
当年江夏太守黄祖长子黄射大宴宾客,有人献上鹦鹉。黄射举起酒杯,到祢衡面前说:“祢处士,我今天没有什么娱乐宾客的,这鹦鹉鸟从远方而来,明慧聪善,是禽鸟中最珍奇的,希望先生为它作赋,使四座宾客一饱眼福,不也很好吗?”祢衡于是为之作赋,他笔书不停,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其辞是:
西方的灵鸟,展现出天然的奇资。白色的羽毛,显示着金精的妙质,赤红的嘴,合乎火德的光辉。性情敏慧又能言语,才智聪颖而识玄机。它在险峻的高山上嬉游,在幽深的峡谷中栖息。从不随意丛集,翔时必择树林。青里透红的爪,身着绿衣翠衿。美丽的姿容,歌唱时发出动听的妙音。虽然和鸟类同族,但其智慧和心志却迥然不同。它和凤凰一样美,众鸟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于是,人们羡慕其声音之美妙悠扬,赞美它外表之美丽灵异。就命令虞人来到陇山,诏告善于狩猎的人去流沙;跨越昆仑山布下弓箭,冠戴白云彩虹张罗设网。虽然遍布罗网,然而却是白费心机。那鹦鹉的仪容举止悠闲安详,意志坚定,逼近它,也并不恐惧;抚摸它,也从不躲避。其宁愿顺从而避免祸害,也不违背人意而丧失生命。据此,奉献完好鹦鹉鸟的人可以领赏,而损伤它的肌体的便将受罚。
这样,鹦鹉便陷入困境,完全受命运支配,离开群鸟,失去伴侣。被关进雕饰美丽的鸟笼,被剪短翅膀上的羽毛。飘流万里之外,越过重重艰险曲折的山路,跨过岷山、翻过障山,几经寒暑。备尝艰苦,女子离开自家而远嫁,臣子献身而奉侍一国之君。古代贤君圣哲遇到灾祸,还要孤独一人停留外地。何况这微小的禽鸟,又怎能不驯服地受人豢养呢?它眷恋通往西方的道路而怀念旧地,常伸长颈项遥望自己的故乡。暗想自己卑贱腥臊的躯体,怎值得用鼎俎来烹饪?
慨叹命运不济、仕路不畅,为什么会遭受如此磨难?难道说是因为言语不妥而引起祸殃,还是由于失密而招致危害呢?母子永诀令人悲痛,夫妻分离使人忧伤。不是自己的余生值得珍惜,而是哀怜那些幼子将无以教养。离开偏远的故乡,来侍奉一表堂堂的君子,恐怕名不副实,才能平庸而难以胜任。怀恋西方的沃土,深知那里如此地苦乐不同。好像代马越鸟留恋自己的故地,所以每每讲话时总要说到家乡。
至于少昊掌管时辰,蓐收备马驾车,严霜初降之时,已吹来萧瑟的秋风。此刻,长声悲吟,想念远方的家乡,沉痛的叹息,使同类产生共鸣。声音凄厉而激抑,容颜愁苦而憔悴。闻声者为之生悲,见面的为之落泪。流放外地的臣子屡次叹气,被遗弃的妇女不断地哭泣。
想到平时交往的好朋友,如壎篪互相依赖,彼此应和,而今天为什么两地相隔,如同胡越一样完全是两个地区?顺着鸟笼的栅栏而低首或仰望,窥看门窗也只是徒劳的徘徊。昆山高峻,叫人怀念;邓林繁茂,引人遐想。然而,自己的翅膀已被剪除,即使心想高飞,又能飞到何处?返回故地的希望难以达到,只能在这一隅之地空怀怨恨。只好尽心尽意地奉侍圣人,怎敢背弃主人当初的恩德呢?贡献出卑微的生命、渺小的身躯,希望以死来报恩,甘愿无保留地进言以效愚诚。从前,曾得到主人隆恩深情,一片忠心历时愈久而愈诚。
赏读
此篇抒情小赋,假物喻人,借以自况。虽系铺写鹦鹉,实乃借题发挥,抒身处樊笼,不得自由之哀怨。
文中先述鹦鹉作为“灵鸟”之异处,如美貌奇姿,绝妙体质,非凡才智,傲岸品格等,为后文作辅垫。继而点出鹦鹉的“配鸾皇而等美”,非但不是幸事,反而使它招致灾难。接着,叙明鹦鹉被捕捉的经过。朝廷一声令下,“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布下天罗地网,必欲捕获鹦鹉而后已。然后束之于雕笼,以供玩赏。
在鹦鹉的不幸遭遇中,我们不难看到作者的身影。赋中所写鹦鹉的辩慧,聪明,正是祢衡“少有才辩”(《后汉书·文苑传》引《容斋三笔》)的自我写照。鹦鹉与其同族的“殊智而异心”,“翔必择林”,同祢衡的“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后汉书·文苑传》)也颇有灵犀相通之处。明写鹦鹉之不幸,实写作者的际遇,处处以鹦鹉自况,是本篇赋的显著特色。
尤为成功的是,作者的怀才不遇,愤世疾俗,郁郁不平,全以拟人手法,描绘鹦鹉之形、神而婉转地抒发出来,鹦鹉的不幸,祢衡的悲剧,深刻地揭示了汉末时期的时代背景,有很大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祢衡遇害后,其葬地被称为“鹦鹉洲”。此举,正是对他的最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