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太平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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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晨程大种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一脸被姑妈数落过的痕迹,眼肿肿的。姑妈被那要死不活的狗惊吓过后,就在侄儿程大种的面前完全变了个人,像个泼妇,像公安局的,对他大加斥责。具体归纳起来有如下几条:

一、你太野蛮不懂事了,弄一只活狗来让你七十三岁的信佛姑妈剐,你是个神农架的野人?

二、自你姑爹(父)死后我就不喜欢别人到我家,逢年过节我也不让儿子媳妇回来。我骨质增生,长了骨刺呢,我这大年纪了伺候哪个吃?我自己都吃不来了。

三、你作为一家之主,丢下老婆娃儿到城里来寻快活,地不种了,娃儿不管了?老大狗儿读初中,正要人管的时候,你不辅导他的学业,丢下不管了,他学习上不去到时考不取大学又像你一辈子在神农架挖山不止,把自己弄得没一点教养没一点出息,你失职哩!

程大种想解溲问姑妈厕所在哪儿?姑妈说在楼下往西拐走三百米再靠左进去,有公共厕所,不要在屋里屙。程大种竟不想出去,没了一点尿意。在城里,连尿意也没有,人只有一个大脑和嘴,嘴以下没了知觉。姑妈丢给他一床旧毯子,还是姑父当兵时用过的,就这么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夜。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下楼去找厕所,带着自己的狗,那狗(又活过来啦!)找了一棵蔫不拉唧的树撩起腿排泄了几滴。虽受了汹涌的斥责,东西还是放在姑妈这里去找工作。在没找到工作前还得厚着脸皮在姑妈这儿蹭个沙发。人到了城里就没个尊严了,就把脸皮取下来让人当茅厕板子踩。自己的亲姑妈都这样对待自己,还能指望城里人个什么。也是,她怕个甚!她还怕得罪你不成?她七十多了又长骨刺,还指望重回神农架那老山里让你这侄儿好吃好喝招待她?她也不在乎你拿来的那两包木耳香菇,这东西贱哩,程大种知道城里到处都有买的,比不得过去连白糖肥皂猪肉都要票。

程大种一脸苦相黄着脸去找工作,后头跟条狗,一肚子火气,糊里糊涂地上了一辆电车。

“呀!狗!”

一声女性受虐的疯叫,一个女子就扑向了一个男人的怀中。这女子正坐在程大种的旁边。

狗在自己腿缝里夹着,狗又没惹事,低着头,让形象缩得很小,可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的豪气就冲过来了,胡睖着两只眼,说:

“把狗搞下去!”

“这狗……”程大种分辩。

“狗啊狗,这是只乡里的狗!这狗多脏,这狗定有狂犬病!”

一听说有狂犬病,车上的人纷纷挤到车门口拍着门要下车,有人打开窗子就往下跳。一时间电车乱了,电车的辫子也掉了。程大种惶恐不已,知道自己闯下了祸,在城里这乡下人就很敏感还自责,连连说:

“这狗没病,没有病!它是条猎狗,赶山狗!”

他的意思是说这狗雄壮能干着呐,不是条病狗。可几个不怕事的男人就要来揍他了。因为有几个女人开始哭叫,这是男人大显身手表现自己的好时机。

“没有病!”他喊。程大种喊。想找个能支援自己的信息。目光搜遍了车厢也没有,全是仇恨和冷漠的眼睛。那狗此时也不争气,因为主人在与人争执,就像主人在山里遇见了野牲口,它当然要跳出来,虽被主人夹紧了,可头高昂着,舌头拉长着,嘴龇着,猎狗的威风出来了,只等一声喝唤,一阵风,就咬住了猎物,拼个鱼死网破。

“没有病的!”

程大种急中生智就将手塞进了太平的嘴里,紧挤它的两排牙齿,让它咬自己。那狗的上下颚被程大种狠狠地挤压,像压一副磨子。程大种的手指终于凿穿了,血从指头流出来,狗嘴里全是红津津的血,人血,乡下人的血。

“不要紧的,没有狂犬病。”程大种高兴地说。

程大种吮着自己的鲜血,走在大街上。黄碜碜的天空根本分不出是早晨还是傍晚,红尘暴土,人流匆匆。他来到了武圣路劳动力市场。那里聚集着黑鸦鸦的找工作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也游弋着一些坏人,眼珠贼溜溜地围着一些年轻的乡下妹子看,不怀好意;那些乡下妹子护着自己的各色背包、款包、旅行包,表情落寞,就像赶集时牛市场那些站在粪水里等人看牙口膘色的牲口。几个卖馒头和豆浆的老太婆穿梭在人群中;一些招工的人站在一块预制构件上大声地宣传着他们的优惠条件,以吸引人跟他们走:“包吃包住,每月五百元,每天工作八小时,加班另记工资……”可说破喉咙,周围的人也无动于衷,一副害怕受骗上当的警惕神情。招工的人只好无奈地丢下烟头,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走了,再去找另一处的女孩。

带着狗的程大种在找工作的人群里,立马就被好奇的人包围了。“这狗好怪啊?是什么狗?”“你想卖狗?”“这狗脏。”“烂狗。”有人捂着鼻子,避之惟恐不及。但还是有许多人要问个究竟。程大种不说话,巴不得别人把这条狗牵走。狗身上有血,有脏屎,有苍蝇一阵阵向它袭击,而且因饥饿使肋骨四现,走起路来有点喝醉的样子。等有人问清情况后,就给他指点说:带着狗是找不到工作的,又是条老山里的猎狗。不带狗如今都找不到工作。这狗伤痕累累,一看就是条疯狗,你说不是没人信。如今城里人很难信别人说的,报纸上的都不信还信你!

看狗的人多雇他的人少。谈了几个,没谈拢;有的言谈时旁边的好心人还给他递眼色,意思是不言自明的。

整整一天,程大种徜徉在市场上,有时看着这狗。狗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结果。程大种只好回姑妈那儿去。

他走到姑妈门口敲门没有应声。他姑妈发誓不给这个山里的侄子开门。昨天晚上,她无端梦见了老头子,老头子变成了一只狗,狗头,而身子还是人。那狗就是侄儿牵来的那条狗,老头子说:你把我剐了,腌了吃,炖汤喝。她不干,老头子就朝她一口咬来。老头子唉老头子你咋变成一只狗了?姑妈怀着绝世的仇恨在屋里保护着沉默,并且准备着那个乡下的侄子破门而入。好了,总算这样的结果没有出现,那个敲门声消失了,走远了。老妇人揪着心,终于吐出一口长气,丢进一颗防心脏早搏的药,人紧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