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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林纾的台湾记忆

苏建新

台湾,离八闽海西最近的祖国宝岛,仅仅隔着一道浅浅的海峡与大陆相望,天时地利地接纳了为数众多的福建移民。而林纾(1852~1924)及其亲友也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斑斑足迹,令畏庐老人终身缅怀不已。

历来学者对林纾赴台的说法不一。台湾邵祖恭、陈敬之先生指出:

纾三至台湾。同治六年,十六岁,因省父,一至台湾。光绪四年,二十七岁,因弟丧,再至台湾。另一次,失考。——均在未成名前,世殆不知林纾到过台湾,此确为有趣味之发现,近代中国四大文派盟主林纾、章炳麟、梁启超、胡适,均曾先后履台,亦云巧合,成为台湾文坛一大珍话。

黄乾、沈英名的《介绍西洋文学第一人的林纾》、刘琦言的《中国近代之翻译事业》都提到光绪四年,弟秉耀病死于台,畏庐二度赴台料理其身后事,似乎是前述“失考”的一次坐实。而大陆江中柱先生撰文,“三至”之下又另有见地。真相究竟如何,下文再一一缕述。

云溪公林国铨——林纾的父亲,在积攒了经商的一笔钱(3000铜钱)后,在光禄坊玉尺山之趺典得屋宇,安置一家人,出生不久的林纾有幸迈入三坊七巷名人的行列。

治鹾于建宁的林国铨,祸不单行,先是载鹾之舟撞碎,“尽罄所有以清官逋”,时又因闽中行铁钱,有某孝廉武断乡曲,操券提铁钱1500缗至林家,强行赎回典屋。林纾外祖母觉得此类人枉自读书,不可理喻,遂作主“移家于横山”。

“庚申生秉耀。耀生二日,府君客游台湾”。庚申1860年,因经商破产的林父,“家复落”,次子刚刚坠地,就被迫离家远走,到台湾谋生,揭开了林家与台湾岛交往的帷幕。在此后长达20多年的岁月里,林纾的叔叔、婶婶、弟弟、老师的亲眷、林纾自己,还有林纾的朋友,都相继踏上这座最初隶属福建管辖的海岛,引出诸多让林纾唏嘘感喟的往事。

林父在台的生意一开始并不顺利,“资尽,困不能归”。一直到壬戌(1862)“八月,先君自台邮致三十金归,月以为常,于是举家乃尽得饱食”。

太平军攻占金陵后,汪海洋、李世贤率部袭福建,漳州陷落,省会戒严。闽抚徐清惠特调台湾林文察陆提来援。林纾“时十岁,见林瘦小,乘舆,所部多台湾人,颇轻趫,似能战者”。林文察援军被全歼,林纾绘画老师石颠山人的师傅谢琯樵“书画志明振一时”,也在是役阵亡。林文察之弟文明,武断乡曲,台湾镇道及府,咸屏息莫敢谁何。知县秋公通禀镇道后,以饮宴为由,设计擒斩该人。羽党大哗,意欲起事。林太夫人出面阻止,说:“长儿为朝廷宣力而死,今二男无罪,而官戮之,恐非朝廷之意。省中大府正直,决能平反此狱,吾仇不难报也。”林太夫人渡海入闽,多次为儿上诉。“大府咸以礼报之,故延其狱弗治。讼之经年,不得直。”林纾说:“方林夫人下状时,余年已十余,过督署,见太夫人坐四人之舆,发白颐丰。大府亦开阁延见,久之乃出。”“讼终不直,遂往来京闽之间。未几太夫人亦下世矣。”福建借兵台湾之后所出此案,林纾认为“甚奇,恨余幼稚,未能得其究竟也”。

充满好奇心的林纾,待他长大后,更是有了亲自一探其地究竟的机会。

台 湾 侍 父

林纾在《黃笏山先生画记》中说:“余年十六,省府君于台湾”。1867年,林纾应父亲之命,横渡海峡,首次成海东之行。

林纾后来回忆此行“赴台湾,趁一轮船,名曰‘华福宝’,船身绝小。有法海寺某僧,渡海募缘,亦趁船行。舟中先有一官眷,四周围以夹幔。僧嗜阿芙蓉,即燃灯卧于幔外。舟入大海,风涛猝发,舟侧,僧首并枕,悉入幔中。婢媪大呼:‘和尚入幔矣。’争起击其颅。僧百口不能自辩。而舟益簸荡,僧时入时出此幔中,而呼打之声竟夕。然呕吐淋漓,卒亦不能打也。余笑至腹痛,且呕且笑。迨舟至沪尾,余恹恹如病矣。”

今天的淡水镇那时还不过是个小村落,名叫“沪尾”。“沪”,当地土语,指碎石围筑的捕鱼设施。沪尾即“沪”的尾端。沪尾的对岸是八里坌。嘉庆元年(1796),洪水将淡水河南岸八里坌城墙与街道冲毁,当地居民与清水师守备移往对岸的淡水,这成为淡水兴起的风向标。

林纾来到的“淡水为新开埠,荒寒清寂。余开户即对观音山,海上帆来,风中片白,楚楚然山光海色,掩映窗户,余亦少悟画理”。晚年林纾基本停止翻译后,在绘画上颇有建树,其画20世纪20年代在琉璃厂订的润格之高,就是齐白石也比不上,黄濬因此说:“旧京画史,予所记者,庚子后以姜颖生、林畏庐两先生为巨擘。”这种成就其实是林纾从早年就奠定了基础的。林纾到台湾后,“始获拜黄韫山先生于李氏寓”,“逾年,笏山先生以长松巨幅赠李氏,则奇古苍郁,一鹤立丑石上,振翮欲飞。余每遇李氏,辄吮笔摹抚之,凡数十百次,不复一似”。向画学前辈从师之殷,委实可嘉。

当时台湾淡水“商埠初立,居人仍朴野无礼衷。街衢猥狭,群豕与人争道。余日中恒野适,赴炮台坡,望百里坌山色。百里坌一名观音山。”因为贪玩,他还挨了父亲一顿鞭打。琴南弟子熊翰叔曾亲闻其师言及此事:

琴南之尊人以贸迁渡海,设肆台北,琴南省亲远来,因暂留侍,时在童年,颇好嬉游,竟日不还,父怒,痛鞭之。自朝至昃,琴南卧不起,父怒未解,而心实怜儿。入夜,阴令肆中佣具饭予琴南,视其食,乃默然去。

考虑到琴南中举后还有被母亲杖责的事情发生,16岁的林纾(少儿)在台被严亲责打之事,亦并非不可思议之谈矣。真正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林纾叙述的杀人见闻:

“台湾戴焕生之起义,实为贪吏所激,遂生巨变。戴生平慷慨,为乡人所推。本为小吏,家资悉以赒赡贫乏,故变故起时,遂拥为渠。”起义失败后,戴被擒入都处死,参与者“皆就地骈戮,然为刑不名一律。有杀人武者,官六品。设一木架,如坐榻……又一法,以严绳束腰膂绝急……人亦不即死,声厉如牛喘,逾数刻乃死”。

这种“淫刑”,林纾“十六岁至台湾时,尚一见之”,他不由感叹:“野蛮之不足语以人道如此也”!

林纾晚年弟子朱羲胄听同门闽人蔡愈曰:常闻先生自述,十七十八之岁,在台佐商司簿记。

林纾18岁在台时发生了一件遇“鬼”的怪事:

余客台湾时,居近蚬子街。高屋三楹,中为奴子洪福所居,左为先子燕息之所。先子多赴竹堑,不恒归寓。余则居其右方,时余方十八岁。夜自天妃庙观剧归,室中有火青荧,余谓为友人周鼎臣下榻。既而扪索,门外钥如故,则大骇。发扃后,室中洞黑无火,心知有异,怏怏归寝。漏四下,几案皆动,小凳行地作声。拊床惊之,声乃愈厉,若与余抗。即大怒,拔刀起舞,迟明筋力皆倦,遂昏睡。日高起视,处处皆刀痕,复大笑夜来之妄,自是怪绝。余是年四月归,五月有杜姓者迁入。七日其妻缢。寻有人告余,此宅前后缢死五人,历历举其名。闻之悚然。

这年的4月林纾回闽与刘琼姿结婚。事情起于7年前,“公相婿及余,余方从群儿戏,公弗善也。越七年,余客台湾,父执某申前议,公得余上外祖母郑太孺人书,再三读曰:可矣,童子恋恩,余于书中,若闻其哭声。性情哀挚,可妻也。顾非富贵中人耳”。

林纾丈人“讳有棻,字作楫,号修梅”。林纾的小说《剑腥录》中叙述了有自传色彩的主人公邴仲光“一日在玉尺山大树下,教诸儿兵法”,忽见有一“长髯之叟,二瞳微碧,呼曰:‘汝以十二之年,几将成人,奈何与群儿戏?老夫善相人,汝当以文章武能自名于世。趣归治学!’”仲光于是悚然谢绝群儿,“自是杜门劬学”。长髯之叟姓刘名芬,字古梅,有女儿名刘丽琼,小名“梅儿”,后在他的主持下,嫁给仲光为妻。两相对照,刘有棻相婿之初,准确说应该是林纾12岁的1863年。

林纾回乡成亲后,第二年其父也因病从台湾归来。

国铨之弟国宾(静庵),在林纾父亲脱困之后,也赴台谋生,“为某巨公司会计。某信谗,以岁出闲款,坐公侵蚀可数百金”。国铨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帮他赔偿,自己的差事后来也给弟弟袭承。经过这番折腾,他染上了重病。林纾闻讯后立刻离开新婚妻子,重返台湾。

此行他与戍卒同乘“伏波轮”,由于途中天气骤变,偌大的船只,在狂风巨浪中颠簸跌撞,竟然像醉汉一般。林纾仰卧在自己的铺位上,看着那吊灯有时往这边倾,有时往那边斜。忽然身子往后—滑,双足朝天,头在床背上碰出一个大疙瘩。甲板上的大炮滚来滚去,时时探头探脑到客舱间,像要滚下去的样子将舱内旅客吓得魂不附体,不时发出惊叫之声。船员四处奔走,想稳住炮位。直到天明,风浪才慢慢平息。

轮船泊岸后,林纾赶紧奔向父亲的蚬子街寓所。次年春天,又护送父亲回到福州。“时犹家横山。屋小,左庑仅能容榻。一几之外,当侧行就榻。先生既以正寝奉父,乃及夫人迁左庑,而侍疾。父疾革,露香稽颡告天,请以身代,不验。越四十日,父卒。先生猝遭悯凶,哀极而病肺,日必咯血,或猛至者,则盈盌矣。”

弟 死 客 乡

此生恐怕最难让林纾相信的是,父亲赴台两日前出生的胞弟秉耀,紧随其父,同样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父亲的去世,还有祖父、祖母的相继亡故,使林家又一次陷入困顿拮据之中。为了“助养家人”,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尤其是想帮还在立志向学的林纾一把,戊寅(1878)五月初十日,秉耀出走台湾,欲依叔父求馆。

林纾曾经潸然流涕,几次阻止其只身前往。

秉耀私下对母亲说:“阿兄嗜读书,家业未立,儿当远客求资,以竟其志。”后来他乘着阿兄赴试,拜别其母,径自成行。林纾回家后,见母亲脸上有泪容,一问,才知道此事。过了25日,秉耀寄来一信,告诉母亲说:“儿无苦,母善自养。儿旧榻母勿移置。当时时坐卧之,如儿在家时也。”晚上林纾静静地手持书信,怔忪若有所失。

越九月,纾方夜侍宜人坐,从弟华从门外号而入,拜宜人,告耀死。宜人以首抵柱,惨戚至不可以状,炊烟经二日不举。

原来秉耀到台后,林纾师薛则柯“先生命某往依。某病疫,耀日夕侍之。某愈而耀病以死。”死时为九月初五,年才十九。

林纾泣告母亲后,十月“奔耀丧于台阳”。“舟过乾豆江,江绝驶,他船皆手握帆绳令转侧就风,纾舵人大醉,系绳死处。隔江风迅,解系不及,舡几覆。纾仓卒出刀斩绳,帆脱舡得全。”若非林纾机敏,用父亲佩刀一刀砍断帆索,船翻人亡,他的奔丧也就成为虚话一场,兄弟俩便要在九泉之下相见了。

到台阳后,林纾叔父热病初愈,手指哆嗦着将秉耀临终遗留给林纾的墨砚交给他。台湾道李某,是林父生前的挚友,主动来慰问林纾,林纾说他“未尝向之乞贷。李招宴,吾终无所求”。

次年(己卯),“华始持耀丧以归”。秉耀的尸骨被安葬在玉尺山麓荔枝林父亲墓旁。薛则柯“先生来吊,大恸而归,明年卒”。

秉耀的遗物除了墨砚,还有一副玉环,是秉耀买了送给母亲的,随遗体一起运回。林母戴在腕上就不脱下,说戴着他,就好像看见耀儿一样。后来,林纾每当侍奉母亲时,总是不由得注视玉环。母亲发觉后,便触景伤情,呼唤着秉耀的名字,泪如雨下。林纾再跟母亲在一起,就不敢看她腕上的环了。

光绪乙酉(1885),进谗陷害林叔的“某事败,刘省三宫保将收之,责官款巨万,某尽产以偿”,最后还有三百金无处筹措,就来找静庵公。“公恻然归,货其金钿及女奴,得金如数授某。某感触前事,至顿首谢公,泫然与之对泣。”同年,林纾因静庵公托付他养育的锦(秉华)与高氏的婚事要办,曾亲自“至台湾请命于叔父”。

次年林叔亡故。“丧至自台湾,先生恸号迎之江干。”前两年(1884),叔婶方氏陪同丈夫回乡扫墓,在林纾送行到江边的时候,曾手指海门说:“那边是瘴乡,我终想归骨故里。”她何曾料想得到,如今却是丈夫的尸骨与自己同归!

这年十月,台湾正式设省。

台湾与林纾

要之,林纾赴台3次肯定是无疑的,至于两次奔丧则还未有确切证据。中柱君坐实为替秉华提亲,颇为确凿。但考虑林纾将父亲护送回乡一事,则其赴台似乎又不止于三数。

除了他的父亲、叔父、婶母、弟弟和他本人以外,林纾的同年好友方家澍、周辛仲等都曾在宝岛留下过他们这样那样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有的可能会让林纾终身难忘。

林纾中举后,曾经有台湾某公用重金聘他入幕,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他的母亲年近六十,儿子如果不在身边,会让她非常难过。

是啊,林家因为生活所迫,两代好多人都在那里奋斗、挣扎,希望有所裨益于家计,又不止一个地在那里咽下生命最后的一息……从中不难看出台湾开发早期,福建开拓者在那块“新开埠”之地付出的重大代价与可贵贡献。其时台湾生存条件的严苛,甚至让林纾叔婶以“瘴乡”视之。

甲午战争之后,与康有为发动的各省举子“公车上书”事件同时发生的还有林纾与高凤岐、寿伯茀等好友屡次三番去御史台上书,抗议日本占我辽阳、割去台湾澎湖诸岛事。这无疑是他对宝岛一往情深的表现。

或许我们可以说,台湾今天的富庶与宜居,离不开林纾与其亲友等无数先人前仆后继大量心血汗水的付出。台湾永远是中国人的台湾,因为她会永远记住那些把血泪挥洒在自己身上的人:林国铨,林国宾,方氏,林纾,林秉耀,秉华……

参考书目

《民国丛书》第四编94、《畏庐文集》等,上海书店,1992.

林薇编:《畏庐小品》,北京出版社,1998.

朱羲胄:《林畏庐先生年谱》,民国丛书第三编,上海书店,1992,第76页。

江中柱:《林纾与台湾》,《福州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

曾宪辉:《林纾》,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

朱传誉主编:《林琴南传记资料》,天一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