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二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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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山水诗中的佛理意蕴

刘宋时期,佛学东进,信佛敬佛,世风日盛。“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代杜牧的咏史诗,可谓一语中的。此时,山水大家谢灵运冲淡自然的山水诗作,亦深受佛学禅理的濡染,一些山水诗歌,营造出的是一种玄味浓厚的艺术氛围。

我们知道,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文化现象,佛教是人类认识活动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从东汉佛教在中国流传开始,到了晋宋之际,已为中国文人知识阶层广泛接受,“开口不言佛家事,自是学问没到头”。应该说,中国文学也是在这个时期深受佛学玄理影响的。正如金代杰出诗人元好问在《答俊书记学诗》的评价:“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在文学的自觉时代,诗禅交相辉映,文人们极喜好在登山临水的诗文卒章缀上一个充满玄味的秘密,这个带有时代特征的人生秘密,困扰了后学们很久。英国诗人勃莱克诗说“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其实,考察我国漫长的文学史,我们不难发现,晋宋之际的一些文人雅士,常在他们的一些文学作品中,自然流露出这样的倾向:弃世厌政,独钟林泉,忘怀尘世,寄情山水,融思辨妙悟的玄言佛理于清新灵动的自然山水之中。如东晋的支道林、慧远,南朝的沈约、王筠等人,如果我们认真梳理他们诗文里的思想意识,即可看出,其实都与佛家托身玄远,遗弃世务有关。作为晋宋之际的文学顶尖人物谢灵运,笔下流出的山水诗受到玄言佛理的沐浴和洗礼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从东汉就开始在中国流传的佛教,到了晋宋时期,已渐渐融会到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之中,并在中国文人的意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谢灵运曾与当时的名僧一起修订《大般涅焚经》译文,在对佛经的具体修订、翻译过程中,他慢慢认识了这种由印度传入中国的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宗教,并由衷地喜欢上了它。那么,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佛教,自然就会在道德方面去制约谢灵运山水诗的思想,在伦理方面去规范谢灵运山水诗的语言实践。“卒章多托玄思”的山水诗,很多时候佛理玄言与全诗的内容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有机融合,绝非一些人所云,是一条多余的“玄言诗尾巴”。因为,当佛教与谢灵运的人生哲学情投意合时,他内心就会体悟到一种全新的境界。佛教禅宗对一切境遇不生忧乐悲喜之情,不粘不着,不尘不染,这种超脱处世态度和谢灵运当时欲进不能、欲罢不忍的矛盾心境简直是灵犀相通,一拍即合。一方面使得谢灵运在严酷而惨痛的现实生活中,产生否定客观现实的倾向,龟缩进狭隘的个人天地之中,消解自我的抗争意志,致使其“卒竟多托玄思”的山水诗,潜蕴着一种人生归宿的虚无感和强烈的忧患、悲剧意识;另一方面表现在谢灵运山水诗中,那种任运自在的恬淡心境,在似有若无的禅光佛影中,外化成为谢诗清静虚空、“多托玄思”的艺术风格。

谢灵运身处晋宋易代的动乱之世,为了安定自己惊恐忧惧的灵魂,因着与佛教的种种因缘关系,他企图以佛理来观照事物,求得性灵真谛,实现“至乎一悟出,万滞同尽尔”(《辨宗论》)的彻底解脱。在谢灵运看来,真正的智慧在于“照寂”,一旦“照寂”,就能对于“理”运用自如,或者说理为我用,而不是我为理用了,在这里,“照”有映证之意,“照寂”则既有体证万物性空的意思,也有朗见自己本原清净的澄明佛性的意思。正是出于“至夫一悟出,万滞同尽耳”一了百了的期望,因着当时流行的山水“以形媚道”(南朝·宗炳《明佛论》)和般若学“即色游玄”理论,谢灵运走进了向来喜爱的自然山水中,希望通过对山水景色的观照来实践“照寂”理论,获得对佛理性空之宇宙本体的证悟。在游山玩水过程中,他写下不少诗篇记述自己的心得体会,如《登江中孤屿》:“江南倦游历,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回,寻异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能传?”诗人通过对白云辉映红日,碧水连接蓝天等清新秀美景色的观照,悟得的是“表灵物莫赏,蕴真谁能传”的妙理。所谓“表灵”,是说眼前这一派澄鲜美丽的景象,体现的只是“真空”“妙有”的真如佛法;所谓“蕴真”,也是说如此灵山秀水本身就蕴含着佛法真理,它乃是“寻异景不延”的,亦即时时处于变异不居、迁流不息的过程中,这就是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般若多罗蜜多心经》),既即色即空,又非色非空,景色本身就是“真空”、“妙有”的圆融显现。谢灵运通过观色悟道,心境似乎有所平静,于是他辞官回到会稽。在那里,他营建石壁精舍,更加虔诚地皈依佛门,精研佛理。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中,他写自己徜徉山水之中的悟道感受是:“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理推。”由此可见,在大自然山水境界中,诗人是那样地舒心惬意。这不仅是因为“清晖能娱人”,更是因为他已经悟得了“摄生”之道。“淡虑轻物”、“意与理惬”就是他感受到的人生至理。由于谢灵运观照山水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求宗”、“求真”、“悟理”,所以在他的山水诗后面往往会拖上一条玄言的尾巴,便也不足为奇;今人往往以此来指责他的山水诗,殊不知谢灵运的写作初衷即是在于玄言而并非山水。我们试看他的许多著名山水诗的结尾就可以说明问题了。如《过白岸亭》的结尾:“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又如《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的结尾:“情用赏为美,事昧谁能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又如《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的结尾:“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魂。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从这些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诗人以为他探究到了山水景物中蕴含的真理,看到了自然山水所体现的性灵,从而解决了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荣悴、去来、穷通、休戚等等有关是非得失的忧虑苦恼,使他惊恐不安的灵魂得到了安慰、镇定。所以倘若客观的知人论世,谢诗以言理的玄言结束,不但不是毫无必要的画蛇添足,相反还是必不可少的画龙点睛,因为诗人正是以此来揭示主题的。

遗憾的是谢灵运虽终日谈佛说理,但其心中充满的却并不是悠闲和寂静,而是深深的忧虑与躁动不安。对为官的态度也是既心生忧惧而又趋心名利,既极其厌恶而又终不能舍,不像王维那样“无可无不可”,行藏出处都十分洒脱自如,故最终逃脱不了“乱世文人刀俎物”,被加以谋反罪名杀戮的悲惨命运。即使在最后写下的《临终诗》中,谢灵运尽管也说:“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惟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似乎是与人无怨亦无憎了,但仍怀有“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穷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的遗恨,七情六欲仍未断灭,这与后世王维、苏轼等人那种处世为人当体便空、处处无非般若、在在皆入涅槃的佛学修养相比,谢灵运终逊一筹的缘故也恐怕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