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莹儿被冻醒了。下山风很利,跟寒冷的流水一样。雨仍在下,但小多了。只是衣服的湿很难耐,靠驼身处虽有暖意,别处却寒凉入骨。莹儿觉得嗓子很疼,她一阵一阵地打颤。她想,要是伤风了,可不太好。她揉揉虎口,按按太阳穴,掐掐各指节。她想,可千万别病倒。要是病了,会给兰兰带来麻烦。又想,老天爷,你就是叫我死,也得等我回家再死。现在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把兰兰拖累了。虽也不太信金刚亥母,但还是祈祷了一番。
兰兰很响地打个喷嚏,醒了。她摸索过来,坐在莹儿怀里,紧紧地靠在她身上。莹儿明白她在给自己遮寒,有些过意不去。兰兰说,反正总得有人面对下山风,谁挡风也一样。莹儿说,也好,我们两人换着取暖。因前有兰兰,后有骆驼,莹儿暖和了些。她也很紧地搂着兰兰,像妈搂婴儿那样。这样,兰兰的脊背就会暖和一些。
天很黑,看不到星星。雨点儿没以前大,但很密。她们脸上的水没干过。好在驼的体温还是能传到莹儿身上,莹儿暖一阵,再叫兰兰靠了驼背搂她。兰兰虽不愿意,但拗不过莹儿性子。莹儿想,也许,这就是相依为命吧。
远处尚有闪电的迹象,隐隐能听到雷声。骆驼发出逍遥的鼾声,像垂死的老人在咽气。前胸后背虽能轮换着取暖,屁股下却煞凉煞凉的。兰兰说,这会儿,也不求啥热炕了,只要有个麦草墩儿就成。莹儿苦笑了。
兰兰说,我发现,这辈子跟我最亲的,就是你。爹妈虽也亲,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进不了我的心,也不能陪我。你却陪我经历了一场生死,你也丢不下我,我也丢不下你。这难道不是最亲的人吗?莹儿说,我也是。细想来,老天爷待我们还算不错,叫我们做了对方的伴儿。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孤鬼。这尘世上,不知有多少孤鬼呢,孤独了生,又孤独了死。
兰兰说,你别再说死呀死的。你别看这肉身子是个拖累,可也是个大宝,成佛由它,做祖也由它。没它,你就成了一阵风,啥也做不成的。莹儿说,可有时候,这肉身子堕落了,人也就堕落了。你不想堕落的话,就得先没了这身子。兰兰说,你这是啥话?她长叹一口气,说,莹儿,你答应我个事儿,不管咋说,我们生也经了,死也经了,那豺狗子虽凶,也没扯去我们的命。我们无论遇到啥,也得好好活着。你可别想无常,成不?
莹儿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有时我想,活人真没意思,多活几十年,不过多当几十年的牛。最后,从清凌凌的女子,变成了絮絮叨叨叫人生厌的婆婆,有啥好?
兰兰说,这话,看咋说呢。要是他混世,当然没啥意思。要是他修行呢?你听过一个叫唐东的喇嘛吗?他是香巴噶举的成就师,他用一生的时间来修桥。那时,过河得攀着绳索,每年总有百十个人叫水淹死。在修桥前,唐东不过是个平常的喇嘛。修桥后,他就成了大德,都说他功标日月呢。
莹儿说,人家干那么多事,是人家有大力。像你我,虽也叫活人,却连个风筝也不如。我也不想当大德。我仅仅想像一个人那样活着,稍稍自由一些,想些自己的事,干些愿干的活,守着个盼头。谁料想,却像掉进豺狗子窝里了,你也想撕,他也想啃,都想往粪坑里拽你,都想染黑你的身子。要是你稍一迷糊,别说身子,连心也叫他们染黑了。有时,并不是你想做啥就能做成的。当一个巨大的磨盘旋转时,你要是乱滚,就可能滚进磨眼,被磨得粉身碎骨。这一说,兰兰噎了。
莹儿跟兰兰换个位置,立马像掉进了冰窖。风直接吹进了心,毫无遮拦似的。她打个哆嗦,想,啥时才能熬到天亮呢。兰兰说,还是你到里面来,我外面习惯了。莹儿不肯,说你也是肉身子。兰兰便很紧地搂了她,说,还是说说话吧,这阵候,要是睡着,会阴死的。莹儿说也好。但两人真要说话时,却发现也没啥说的,就胡乱找些话题,聊一阵,都觉出无聊了。
四下里黑成了一块,心也叫黑腌透了。雨小了些。兰兰说,来,我们点了马灯。她脱下背心叫莹儿遮雨,她怕雨落到烧热的灯罩上,会炸坏灯罩。兰兰摸索着取下马灯,又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到打火机。气体打火机真好,一打,夜里就晃起一团亮来。倒是如何将那亮引入马灯,她们费尽了心机。打火机粗,近不了马灯的捻子。后来,莹儿捻些驼毛,蘸些煤油,总算点着了马灯。
光明真好。莹儿马上有了暖意。她扔了遮雨的背心,将身弯了,把马灯放在胸前,这样,雨就下不到灯上了。虽有很难闻的煤油味,莹儿还是很高兴。她发现马灯除了有照明功能外,还能取暖。她将手放到玻璃罩上面的铁皮上。一股暖流就化成了活物,先是蠕进手心,又缓缓沿着手臂进了心。她叫,兰兰,快来烤火。
马灯真好。那热虽然很有限,但总是热,姑嫂俩弯了腰,边为马灯遮雨,边烤起火来。烤一阵,她们发现手虽然不冻了,身子却因离开了驼背打起了哆嗦。莹儿无意间发现,雨滴在灯罩上,先是湿湿的一团,渐渐就变成了蒸气。她说,不要紧,灯罩不太热,炸不坏的。兰兰试着用手摸摸灯罩,却再也不想挪开手了。这样,两人又背靠了驼背,莹儿捂了铁皮,兰兰捂了灯罩,就尝到了天堂的感觉。
兰兰根据手的承受程度,调节着灯苗大小,觉得灯罩不热时,她就拧大些;觉得手受不住热了,她就拧小些。虽然灯苗的热度也很有限,但两人都很满足了。
天渐渐亮了,姑嫂俩就着沙葱吃了些馍。她们试着拉骆驼,发现湿沙的吸力仍很强,凭骆驼本身的力,是很难拔出腿的。兰兰说,要是没人救,这骆驼,就渴死饿死了。细想来,那流沙,倒也没个啥可怕的,只要不叫陷了身子就成。一陷了身子,日头爷一烤,就成干肉了。
两人挖了许久,挖去了桎梏驼腿的湿沙,吆喝几声,驼才出了陷坑。一出来,驼就兴奋地叫几声。莹儿发现,驼背上的盐多叫雨化了,纤维袋扁了。她倒也不心疼,经了生死,经了风雨,就看淡了好多东西。说不清这是心的疲惫还是苍老?都一样。反正心木了,天大的事儿也觉得不是个事儿了。也好,许多时候,你的心只能折磨自己,它是左右不了世界的。那心,还是木了好。
后来,兰兰说,在那个寒冷潮湿的夜里,她们之所以没被阴死,就因了那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