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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猛子在林业局帮忙,算打零工,工资按天数算,一天二十五元,月月结清。这天,他结了一个月的工资,打在月儿的卡上。他还想多给她筹些钱,可找了好些人,也没借来多少。他就想,要不,我厚着脸皮,再向双福女人张个嘴?虽然上回借了钱没气力还,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为了月儿,真叫她辱臊一顿也没啥。又想,治病的事,不比别的,那女人大气,说不定会帮他的。

哪知,猛子一进村子,却听说双福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双福会出事,但双福还是出事了。没办法,人要出事,谁也挡不住的。

按说,双福是最不该出事的。他有过许多出事的机会,都该出事的,可偏偏没出事。这次,本不是个大事,却出事了。按北柱的说法:“那孙蛋,祸事的还是头子。尝了骚的尝浪的,尝了老的尝嫩的,最后,尝到人家学生身上了。知道不?在学校里修楼,他却跟人家的女学生相好。事没发,是风流韵事。事一发,叫对方咬成强奸了。听说,是班主任牵的线,钱叫他一舌头掠了,女的一闹,才传成风了。这下,命不做主了。”

北柱朝猛子眨眨眼,说:“那事儿,应了。”猛子这才记起了掘坟的事,慌张了,四下里望望,见人们并不知那事儿是啥,才放心了。他懊悔地想:“咋干了这号没脸的事?”

北柱说:“听干活的小工说,那女娃,可漂亮呢,红处红,白处白,眼睛会说话,眉毛像柳叶,一掐,都出水哩。这孙蛋,嫩葫芦啃得好,这下,嘿嘿……”

北柱的语气,很叫猛子讨厌。凉州人称之为“望笑声”:“望”着别人的祸事,发出自己的“笑声”。但奇怪的是,双福暴富时的嚣张令他反感,双福出事后别人的望笑声也令他反感。他说不出这是啥心态,便气呼呼道:“你高兴啥呀?人家败了,你又嚼不上个财把儿。”

“可我心里舒服呀?”北柱笑道,“这下,双福婆姨可成了带财寡妇。她进了城,处理去了,也不知处理了个啥样。才回来。”

猛子想:“怪不得,去她家几次,都铁将军把门,原来出大事了。”又想:“出这么大的事,她都不通个声气儿,把我当外人哩。”觉得有些委屈。

自发现月儿有病后,他就没去过双福家。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干出对不起月儿的事。

“我早就估摸出事了。”北柱说,“那天,派出所的来,还挤眉弄眼地捂盖子哩。纸里能包住火吗?多厚的城墙也漏风哩。唉,懂得江湖三分理,必定世上命穷人。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啊。那天夜里,来个车,天没亮,就拉了双福女人去了。我觉得肯定出了事,果然。嘿,还是种庄稼实在呀。瞧双福,平地里起了个鼓堆,不遇事,还耀武扬威。大小遇个事,就稀里哗啦,成烂摊子了。”他望望不远处疯扭疯唱的会兰子,悄声说:“那大头,也危险呢。说不准哪天抖出来,这疯女人,也就成带财寡妇了。”

猛子不爱再听这号话,就皱皱眉头,往双福家走去。身后,传来北柱的笑。

那笑声,听来很刺耳。猛子很想朝北柱脸上来一拳。怪!不久前,他那么讨厌双福,曾想法儿叫他败。可一听他真出了事,却咋也高兴不起来。……莫非,双福的出事,真跟掘坟有关?往深里一想,又觉得不是。双福好色,历史悠久。掘坟前,他就是有名的探花郎,寻鲜的,找嫩的,逐香猎色,远近闻名。那么,他出事,不过是迟早的事;却又想,天下做那号事的,又不是双福一人,为啥偏他出事?莫非,掘坟真使他败运了?难说。运红了,天大的事儿也屁大;运败了,屁大的事儿也天大。猛子前思后想,脑中一团糨糊。

但无论他咋为自己开脱,总觉得双福的出事跟掘坟有关,心中就异常憋了。这时,双福在他心中,就又是条汉子了。想来,也真是。仅仅是饿极了,偷了点玉米,就叫村里人斗了个贼死,头砸成血葫芦,活不下去了,才逃了出去,才混成个人样,才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这一切,猛子常听妈念叨。他每次受教育时,双福总是榜样。后来,双福的一切显赫都叫他憋气,才掘坟,才盼他倒运。谁知,双福真倒运了,他心里不但没轻松,反倒更憋气了。猛子简直弄不清这个“心”,究竟是啥玩意儿,为啥老和自己过不去呢?

对老一辈讲的风水故事,猛子不信也信,信也不信。这要随他性子的。掘坟时,他将信将疑。现在,他有些信了。一信,心就怪怪地难受了,又觉出双福的好了。他仗义疏财,能干有为,修学校,捐款……一系列事儿渐次出现,融入心中,心就憋得慌。怪。先前,他可从不是这样,那时,他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喝凉水。妈骂他“大头烧山芋”,爹说他“肩膀上扣的是谷糠盆子,没一点脑子”。那么,爹妈是盼他长脑子了?可一长脑子,心里的事儿就多,就烦,就觉得有股恼人的憋,就活得不自在了。真想回到过去,可是,脑袋一开窍儿,再想蒙昧它就困难了。这事儿引来那事儿,就一脑子事儿了,乱麻一样,丝丝络络。你想理,也理不清头绪了。

猛子走向双福家。他除了想安慰双福女人外,还有救双福的强烈冲动。可惜,他不认识大人物。他认识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镇上的秘书,可是秘书常把他和白狗混淆。但猛子心里救双福的冲动却涨潮似的激荡个不停。虽说他心里也没啥主意,却想给女人出个主意。

到双福家门口,他吃惊地发现,那门楼竟灰塌塌了,也没逼人的显赫感了。他甚至没觉出门楼的高大就进了院里。院里有几个女人,正劝秀秀,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都觉出了虚假,说的累,听的也累。猛子一进来,她们便借故离去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

女人扔过一盒烟。猛子没烟瘾,抽不抽都成,但还是取一支,点了。看看女人,女人却没啥变化,仍旧那么平静,既没一点悲哀,也没幸灾乐祸的神色。这婆娘,啥心事呢?记得当初,她说:“谁都躲不过老天划的那个道儿:有多红,就有多黑。”

猛子说:“可叫你说准了。这下,他可真黑了。”

女人抬眼,望猛子一眼,道:“我可没咒过谁。那挨刀货,是自己咒的自己。做啥事,就得啥报应。雪一化,尸身子就出来了。不过,你也用不着望笑声。人家倒了,也是条汉子,比那些嘴硬尻子松的货强。”

“当然。当然。”猛子讪讪地笑笑。他觉得,女人最后的话是骂自己的,想到掘坟的事,心又不自在了。记得当时,他心里有一股气的。有了那股气,就有“汉子”味了。现在,气散了,说话也没底气了。唉,咋干那事儿呢?猛子很是懊恼。

“你一定怪我为啥没变?”女人淡淡地笑道,“你说,我咋变?幸灾乐祸?我还没活到那德行;嚎天扯泪?也没有那种情分。但我,还是双福女人。至少,法律上还认我。那挨刀货,出了事才明白,那些姐呀妹呀的,都靠不住。往外抖事儿的,趁火灯劫的,尽是她们。老娘是个烧山芋,看没看头,可不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货。”

“人呢?”

“抓了。”

“要紧不”?

“能保下小命,老娘给他烧三辈子高香。”

猛子的头一下子大了,却不知该说些啥。又听得女人道:“他这时才明白了谁好谁坏,就是叫一枪崩了,也不是糊涂鬼。不像有些人,活着不是明白人,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究竟啥事?”

“祸事的,还是那毛病。可拔了萝卜,捞出一疙瘩泥,扯出了一大堆事儿……不算这些事儿,只那女学生的事,就够毙了。人家一口咬定是强奸……这事儿,说小,屁事一个;说大,毙也够了。”

“他的那摊子事呢?”

“叫老娘料理。手下那几个,倒义气。老娘还以为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呢,可人家法律上还认我。”女人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说这事儿,演戏呢。忽而串红角儿,忽而演黑角儿,忽而花脸,忽而白脸。求财的,头想成个蒜锤儿大,却连个财毛儿也不见;不想财的,天上的元宝硬往怀里落。这老天爷,是个魔术师哩。”说着,又尖笑了几声,笑声却渐渐变成哭声了。

女人的哭声很大。猛子慌神了。叫人听到,又不知会说出啥难听的话来,就赶紧关了门窗。

女人哭一阵,擦了泪,又一脸淡然了:“憋许久了,总算哭出来了。这几天,我老捉摸,女人图个啥呢?男人老实了,守了她一人,却嫌他没出息。盼男人出息了,成大款了,却连男人也没了。那挨刀货,说他要是能重新选择,就当个农民,啥也不争,不斗,也不想,安安分分,务息好几亩地,教好娃儿。还说他对不起我,是他先伤我心的,不怪我……他也算明白了。我要是重活一次,叫他啥也不干,也不经商,也不求官,只叫他做个男人,当好爹爹就成。”说着,又一脸眼泪了。

猛子这才明白,女人心里装的,还是双福。不过,他也承认,双福很出色。无论精明毅力,还是别的,都有过人的地方。那毛病,当然也很过人。不过,若是有条件,哪个男人不犯那毛病呢?当皇帝,也不就是为了玩女人吗?就说:“那事儿,看咋说。花点钱,说不准也没事儿。”

女人说:“那事儿,坏就坏在传出去了。要压服了,倒好办。事主儿的钢口太硬。官老爷的口气也能咬断钉子。……就怕引起公愤。这些天我就安抚那些卖粮的农民和集资的工人,先凑了几千万,把欠人家的先还了。……要是引起公愤,官家想保,也保不住。”

“真是强奸?”

“这会儿,都说是。可那会儿,天知道。据说是班主任引诱的,说好给钱,可班主任全掠了,人家就闹了……你说这事儿,多恶心。我说你双福真不是人,小姐遍地是,打人家学生的主意干吗?你有本事,谈上一个,叫人家爱上你,出事了,也能说成爱情。这会儿,人家女娃也恨死他呢,一辈子也清白不了,满城风雨呢。人家不说强奸,说啥呢?听说,那学校的学生大半要转学,家长们也攻得厉害,那班主任也抓了……要说,这班主任也不是人,一块儿喝酒,开个玩笑,他就当真了,猫颠狗窜地忙活,又是个财迷,不出事,才怪呢。”

猛子又想到了掘坟。按黑皮子老道的说法,这类事儿,是“赶”的,是鬼神赶你去干你不一定要做的事。这一“赶”,往往能改变命运。祖坟好了,祖宗就能采天地灵气,就有了保你的能力。有了祖宗的保,想赶你的鬼神就近不了你。坟一坏,气散了,人靠精神鬼靠气,祖宗想保你,也没那能力了。而且,那红谷子糠黑狗血,又是镇物,撒到哪儿镇哪儿。双福的祖宗都叫镇了,就保不了双福。他不出事,才怪呢。

又听得女人说:“狗改不了吃屎。听说,他老干这号事,到哪个学校包活,就打漂亮女生的主意。”

猛子吁了口气。这一说,他又轻松咧。贼不犯,遭数儿少。你双福,风流姐儿,浪荡娘儿,尝腻了,想尝童子鸡,想啃嫩葫芦咧。一次不犯事,贼胆大了,两次,三次,十次,百次,总有一次要犯事。一犯事,小命儿就不做主了。真成女人说的了:那坟,是你自己掘的。

女人说:“男人,哪个不这样呢?有的有贼心没贼胆;有的,贼心也有,贼胆也有,却没那机缘;有的,色大胆小怕花钱。……那贼心,谁都有的。看穿了这点,才算懂了男人。”

这倒是。猛子想,可为这,搭上一条小命,真不值;就说:“要救呢。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咋没救?”女人叹息道,“这些天,老娘的膀筋都跑断了。这年月,谁都是蝎虎子,张口就喝血。喝吧,江上来的水上去,我也是尽我的心。心尽到了,成咋样,就咋样。”说着,她抽泣起来。

这娘们,前些天,还钢牙铁口地等老天划的道儿呢。那道儿来了,“红”的变“黑”了,却又心软了。莫非,这就是女人?

只有在哭泣时,这个叫秀秀的女人,才显出十足的“秀秀”味来。平常时分,那心,那架势,比猛子还猛呢。猛子就抚了女人肩头,说:“跑吧,尽力子跑吧。有钱能使鬼推磨。要说,双福也是条汉子哩。”

女人扑到猛子怀里,放声大哭。随眼泪泄出的,是她多年的怨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