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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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次日一大早,白福又来叫兰兰。一见白福,兰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感情这东西,一旦破了,比家具破了更糟。家具破了,还能凑合着使,感情一破,却连“凑合”的念头都不能容忍了。兰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和这东西同床共枕了几年。她甚至恶心自己了,恨不得泡到涝池里洗上三天三夜。

白福瘦了许多,可怜兮兮的。这是他以前没有的。那原本合身的褂子,也一下子宽大了许多。白福一进庄门,兰兰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之所以发现这,并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她忽然觉得白福陌生了。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了,而且是无法容忍的厌恶的怪——尤其是那罗圈腿,走起路来,侉侉势势的。自己当初竟离开了花球,跟这东西结了婚,真不可思议。莫非,造成这事实的,除了给憨头换亲那个天大的理由外,真是命?

兰兰信命。她相信人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便是“命”。但兰兰又不认命。听一个算卦的讲,命能转,时也会转,运也会转。那人说,他算过许多命,大多应验。极少不灵的,是修行人的命。修桥的,铺路的,放生的,行善的,命都比算出的好。无子的,可有子。无禄的,能有禄。灵官留下的书里,有本《了凡四训》。里面讲的,就是如何转化命运。兰兰能接受这道理。确实,啥都是心造的。有多大的心,就能干多大的事。双福的心比猛子大,双福的事业就大。白福长了白福的心,女儿就迟早得给糟蹋死。妈的心小,爹的心大,灵官的心里事儿多,孟八爷的心豪爽大气……这些人的心,决定了这些人做的事。人与人的区别,实质是心的区别。那命运,说穿了还是心。心变了,命也变了。积了善,成了德,心由小人修成了君子,那小人命自然就成君子命了。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小人万人讨厌,君子人人敬仰……一切,都随那变化了的心变化了。

所以,兰兰信命,但不认命。

有一个事实:在她并不知哥哥患了绝症时,就产生了和白福离婚的念头。这意味着,她已不再把换亲当成天大的事,而一任命运摆布了。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小女孩会长成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终究会正视自己的命运。她的命毕竟只有一次,用完了,就再也没了。她时时拷问自己:为眼前这人,值不值得把命赔出去?值了,就送你一生;不值,就要重新选择了。否则,便是白活了。生活中有许多白活了的女人,可兰兰不愿白活。哪怕几年,几月,或更短,她也要为自己活一次。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着。那声音,兰兰都不想听了。不用听,她也知道内容:一是软求,一是硬逼,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仅此而己。白福肚里的杂碎她知道。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她就进了书房,望着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话音一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福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蹲一天。”

白福停止了絮叨,凶狠地望兰兰,用他一贯的那种表情。兰兰早习惯了,就像那个听惯了黔之驴叫的老虎,不再觉得对方有啥强大之处,便冷冷地笑笑。

“卖货。”白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妈却不依了:“白福,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的丫头咋卖了,你抓住了吗?”

“我羔子皮,换几张老羊皮。”白福提高了声音。他的意思是要拼命哩,要用年轻的“羔子皮命”,换兰兰爹妈的“老羊皮命”哩。兰兰仍是笑笑。白福已从扬言要杀她转到吓唬父母了,但兰兰认定他是吓唬。咬人的狗不叫,乱叫的狗不咬人。你白福,还没那个血性呢。真的,自打女儿被他冻死在沙窝里,他的精气和血性没了。梦中时时惊叫,觉得白狐又来讨命,还老梦见大盖帽啥的,时时惊悸。他像放了大半气的羊皮阀子,虽有个似模似样的外形,但碰不得,一碰,就觉出软塌塌来。而兰兰,则恰恰相反,她眼里已没啥怕的了。至多,她随了女儿去。死都不怕了,还怕活吗?

“成哩成哩。”妈接口道,“我们老两口,早就活腻了。你白福若能行个好,叫我们不再受苦,我给你磕头哩。早死早脱孽。你也用不着唬我们。”

白福一下子软了。

“大妈子,”他带了哭音,“你说,我还有啥活头?连梦里也没个安稳。要是你再不体谅,真不想活了。不说别的,连个盼头也没了。啥盼头也没了。”说着,他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兰兰却厌恶地耸起了鼻头。她的心凉透了。别说眼泪,就是他的血,他的死,也打动不了她了。她有些奇怪,自己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人哭,见不得受伤的动物。一些别人看来很寻常的事,也能打动她。可独独对白福例外了。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可她,对白福只有厌恶。那厌恶,如同对一堆浓痰的厌恶,除了厌恶,还是厌恶。哪怕有一点恨也好。有时,恨也是一种爱,可是没有。她只有厌恶。就是在这厌恶上,她才发觉缘尽了。爱是缘,恨是缘,厌恶则意味着缘尽了。有缘则聚,无缘则散。那就散吧。

“你别恶心人了。”兰兰耸耸鼻头。

白福停止了哭泣,恍惚了神情,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看这模样,你很难想象,以前,他竟然是那样的凶蛮。那变化,仿佛差别很大的两种动物:先前是野猪,忽然,又变成病鹿了。

妈似乎心软了。望望兰兰,望望白福,想说啥,却终于没有说出。兰兰知道妈的心思。若白福不在场,她会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劝她再考虑考虑。妈就是这样,她会无原则地被泪水打动。但兰兰却是铁心了。而且,这铁心,也是对白福好,叫人家重打锣鼓重开展,趁了年轻,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免得三拖四拖,倒耽搁了人家。

白福恍惚一阵,起了身,梦游似的出了书房,进了莹儿的小屋。果然,他一出门,妈就悄悄对兰兰说:“你再好好想想。”

“妈。”兰兰嗔道,“你再别给人家想头了。叫人家死了心吧。”

妈叹口气:“我是怕,怕……莹儿带了那娃儿去。那,可是憨头的根哩。”

“人家的娃儿,不叫人家带。能成?”

“胡说。”妈硬梗梗地说,“拼了老命,也不成。她守寡,我好生看待……当然,小叔子招嫂子,更好。她走,得把娃儿留下。”说着,话却变软了,眼泪涌了出来:“忽喇喇的,天塌了,真家破人亡了。”

兰兰知道,妈一提憨头,就止不住泪了,就转过话头,说:“悄些,听人家喧个啥?”妈立马便收了泪,侧了耳,却听不出个啥;就过去,关了门,伏下身,趴在猫洞儿上,一脸神探模样。

兰兰感到好笑。

听一阵,妈起了身,悄悄说:“没喧啥。那倒财子,没说啥,扯了屄声,掉尿水哩……唉!要说,也可怜。”

兰兰心软了。她厌恶白福当面的泪,却被他背后在自己妹子面前的哭打动了。一个男人,到了在自己妹子面前哭哭啼啼的地步,也确实有他的难处了。她差点要改变主意了,但一想那些隐在灵魂深处不敢触摸的事,心却突地又硬了。

“刘皇爷假哭荆州。”兰兰撇撇嘴。

妈却不满意兰兰的态度:“丫头,话不能那样说。谁都是人。谁有谁的难处,别人的笑声望不得。”

“谁望笑声呢?”不知咋的,兰兰的心也酸了。但酸归酸,那主意却仍在心里铁着。要糊涂,就糊涂一辈子。一旦明白过来,那糊涂的日子,就一天也不想过了。

莹儿进来了。看那模样,也似陪着白福掉了泪。她显得很为难地说:“妈叫我过去一下。哥说,妈的身子不舒服。”

妈的脸一下子僵了,半晌,才说:“你去也成。娃儿,我给你喂几天。”

莹儿的脸一下子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