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14938400000037

第37章

哭一阵,唱一阵,天麻乎乎了。雨丝儿由沙沙变成淅沥了。莹儿梦游似的进了庄门。她听到徐麻子和爹正在猜拳。徐麻子直了声叫:“六六顺呀!三星高照呀!五魁首呀!”莹儿知道,徐麻子喧的事称了妈的心。妈又给赊来了酒。

猜拳间隙,便是徐麻子自吹自擂的声音:“放心,亲家。我好好坏坏也在江湖上混半辈子了,认个人还成。那赵三,别看是个粗人,过日子没问题。”莹儿皱了皱眉头,进了厨房。地上,有一摊鸡血,妈正在拔鸡毛。看来,妈认真了,要杀鸡谢媒哩。

莹儿冷笑一声。

妈边拔鸡毛边唠叨:“这麻子,别看又麻又丑又瞎,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听说还维了几个女人。嘻,上回,麻子病了,又发烧,又呕吐,找神婆,神婆一算,说是他不该和一个身上来红的女人闹混,叫人家冲了。麻子承认了。你说,这麻子,雨打沙土地,翻晒石榴皮,光腚坐簸箕,一脸麻坑儿,却屁股上戳了一扫帚,百眼眼儿开哩。”

莹儿懒得答话。盆里冒出的热气带着死鸡身子独有的味儿,直往脸上扑。莹儿有些恶心,就离远了些,坐在灶火门上,望着红红的灶膛发呆。

徐麻子神头怪脸的声音传来了。他唱起了喝酒时的《尕老汉令》。这也是花儿的一种。为了助兴,猜拳间隙,时不时地,也会来上一段。莹儿不爱这《尕老汉令》,嫌它粗俗。这《尕老汉令》,就该徐麻子这样的人唱。要是他嘴里迸出“爱呀”啥的,倒辱没了这些词。

莹儿笑了。

妈见莹儿闷闷不乐,正想逗她开心,却听她笑了。她把莹儿的笑当成对那事的态度了,就说:“其实,屠汉也罢,啥也罢,还不是为了那三寸喉咙?我倒希望你爹爹是个屠汉呢,顿顿能见个荤星儿。我这辈子没个嗜好,就爱吃肥肠炒辣子。嘿,一提肥肠炒辣子,涎水都下来了。可没治,嫁了个拔毛没毛,喝血没血的塌头,倒八辈子霉了。别说肥肠炒辣子,连猪屁也不常闻。……要说,这也是你丫头的福分,窝窝儿还没凉,接后手的又来了。”

“妈,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莹儿生气了。憨头咋说也当过你半个儿子,咋人情薄得连纸都不如了?

“好,不说不说。”妈拔尽鸡毛,燃了麦秸,把鸡放火上燎一下,又放在案板上,举了切刀,狠狠剁起来。

望着红堂堂的灶火,莹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想:“人咋不如动物了?像黄羊,若死了一个,另一个宁愿死在枪下,也不愿舍那死者而去。而人,嘿!听,妈后面的那句是啥话。那是娘说的话吗?”

书房里传来更粗更野的猜拳。白福满嗓门噎个牛声,猜拳像吵架。白福也好酒,先前一喝点酒,就揍兰兰,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说,也真难为了兰兰。女人,咋这样命苦?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才把弱女子的命往坏里造?

妈把锅里的开水装了,抹抹锅底,倒入清油。等油没了沫子时,妈把剁碎的鸡肉倒进锅里,嗞啦啦爆炒起来。这规格,接待贵客才这样。看来,妈认真了。

书房里传来刺耳的笑。白福的笑声最大。这个没心肝的。莹儿抹把泪,泪眼恍惚里,仍看红红的灶膛。怪的是,明明面对了红的火,心里却灰塌塌的。

“虽说儿大不由娘,可儿女不管多大,在娘眼里仍是吃奶的娃娃。三寸气不断,老娘的心就闲不了。老娘多活了几年人,鼻子里多钻了些烟,经的也多,见的也多。听妈的话,亏不了你。哪个娘老子不是为儿女好?”妈也不管莹儿是否在听,边炒鸡肉,边唠叨。

灶下无柴了,莹儿去院里取。院里很静。虽然有那猜拳声,仍显得很静。雨点儿仍滴着,又成毛毛细雨了。这是个睡懒觉的好天。填了热炕,斜斜倚了被儿,边打毛衣,边望熟睡的娃儿梦里也时不时鼓一下的嘴。火炉上放了砂锅,熬着米汤——炖羊肉当然更好,砂锅咕咚咕咚响着。身旁,那“秀才”哗哗地翻书。多好。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呀。

那么,再降上几格也成:没了这猜拳声,没了这炒肉声,没了妈的絮叨……只有这雨,只有这静,只有那安详,只有这梦……莫非,这也成奢望了?

白福挖来的树根堆在庄门棚旮旯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莹儿拿几块碎些的。这湿柴不易着,着了却耐。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不像那烈火干柴,噼里啪啦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莹儿当姑娘时,不像村里的女孩,心里忽而有这个,忽而有那个,她只有心里的那个。“那个”,现实里没有,只心里有,成她的图腾了。后来,嫁了人。再后来,心里的那个,和灵官合二为一了。这好不容易着了的湿柴,就很耐地燃了。

莹儿叹口气。

天虽下着雨,却没黑透,泛着青桔桔的白来。这样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若没有猜拳声,没有唠叨声,哄娃儿睡了,推开窗,迎进潮湿而清新的夜气,迎进那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雨声,迎进那游丝一样曳动的相思。由了它们,在心里窖着,发酵,酵出很浓很醇的情绪,把心腌得醺醺似醉。那时的夜里,便会晶出灵官的眼来。那眼,带几分纯洁,带几分向往,带几分聪慧,带几分善良,静静地瞅莹儿。莹儿就由了他瞅,心里还说些怨他的话,骂这个不长心的冤家。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没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最好像这雨,牛毛似的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把人冲垮的。灵官刚出走的一个月间,相思是洪水。莹儿觉得自己是洪水中的游藤,时时要给那激流拽去。在相思的激流里,她游呀游呀,好容易才缓了下来,才觉得悠来荡去的命线儿成自己的了。

莹儿叹口气,抱了柴,进了厨房。一进门,那嗞啦啦的炒肉声和呛人的烟味,把雨夜给她的情绪又冲光了。她又回到现实中了。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那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莹儿把湿柴放进灶膛,推几下风匣,湿柴就嗞嗞地叫了,边叫边冒水泡儿。望着水泡儿,莹儿又恍惚了,觉得自己也成泡儿了,在火中嗞嗞叫着,不一会,就连个影儿也没了。要真是泡儿倒好,煎熬一阵,便啥都没了。这“没”,是不是灵官常说的涅槃呢?那泡儿化成气了,是生呢,还是死?

莹儿头有些晕。湿柴燃了。水泡儿在嗞嗞地呻吟。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妈的说话声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涨满了。因为妈说的,还是那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像她做的,也是重复了无数次的事一样。不用听,莹儿就知道妈会说啥,也知道妈在想啥。人说知子莫如父,其实知母也莫如女呢。妈是个啥人,莹儿太知道了。

爆炒了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挑下几块鸡腿和马子肉,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书房里响起了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你咋干这号子事?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了。”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自个儿养的。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平素里,一提徐麻子,妈总是一脸不屑,不是讥他“雨打沙土地”,就是笑他“光腚坐簸箕”,或骂他不是个好鸟,女人身上来红也不饶人。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当初,你不是说你的丫头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当今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她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妈,我也是人呀。哪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狠心贼,她骂。泪花里显出灵官的脸来。挨刀的冤家。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她想笑,却不由得哭了。

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