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依旧喝酒。徐麻子是个典型的酒鬼,一见酒,连命也不要了。
莹儿肚里火烧一样难受。怪,肚里早无食了,咋似火烧呢?不管它。这饿,不管它,它也奈何不了自己。只觉得猜拳声很是刺耳。尤其徐麻子那曳着老痰的含糊的声音,鸡毛一样在嗓子里搔。那一粒粒麻子,定然也放光了,红得发亮。老这样。爹仍是吞天吐地地喧大买卖。白福则含糊了舌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他眼里赵三好,有肉吃,有酒喝,有钱花,比猛子强了百倍。
妈若有所思地纳着鞋底,很少说话。这反常,说明她已经知道莹儿发现了她的丑事。她不敢和莹儿对视。莹儿也不去望她,实在聒噪得耐不住了,她就挣扎着下炕,去了兰兰以前住的小屋。
腿软,步儿发飘。心的折磨和绝食,已使她虚弱至极了。她挣扎着上了炕,捞过被儿,一躺下,就喘吁吁了。莹儿大睁了眼,望那黑夜。那黑夜,时不时地,就叫闪电撕破了。而后是一串炸心的雷声,然后是泼水声。那水声涨满天地,又涨满了心。莹儿就由了那泼水声去涨满心,省得别的情绪趁虚而入。风也大了,时不时吼几声,仿佛是狼嚎。莹儿迷糊了心,由风嚎去。
此刻,那冤家在哪儿?会不会被淋坏?这念头,突地又冒上心了。没治。那冤家,成水中的皮球了,硬按下去,稍不留意又会冒出来。冒出来就冒出来吧。那就想你,想你这个冤家的脸,想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可脑中的你却捉迷藏了。你的脸呢?你的可爱呢?你的鲜活呢?躲哪去了?咋费尽了心力搜索,脑中却一片空白?倒是那脑中的轰轰,由隐而现了。冤家,别躲呀。莫非,连这点儿奢侈,也不愿给我?那就滚远点吧。叫我的心死去。死呀,这狗心。
屋里突地亮了。一声炸雷。屋里的掩尘纸被震得哗哗作响。莹儿的心却木着。莹儿想,由你炸吧。索性,你炸了这身子,炸了这心,炸了这世界。她见过一种闪电,骨碌碌滚,一股硫黄味,碰着啥,就烧啥。那年修金刚亥母寺,村人捐了粮,捐了钱,叫大头贪了些。夜里,那滚动的闪电就找去了,扑进屋,旋一转,把顶棚上的掩尘纸烧了。大头急了,顶了会兰子的血裤头,才保下了命。莹儿没贪过钱,却贪过比钱比命更珍贵的东西,那就由你炸吧。炸吧,把身子炸个粉碎,把心也炸成粉来,把这个莹儿炸没了,融入虚空,融入黑暗。或者,哪儿也不融了,索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猜拳声大,都满嗓门噎个声音,爹仍是超人的热情。徐麻子拉长了舌头,酒一喝高,他就这副孬样。妈也有了说笑,仿佛啥也没发生过一样。由你们笑去吧。我等这天雷来炸吧。你炸呀,炸呀!咋又悄声没气了?
那泼水声随狼嚎似的风声越加猛了。想来那地上,已水流成片了。天也罢,地也罢,已没了界限,都叫水淹了。水真好,把啥都能淹了。那花儿不是唱“眼泪花儿把心淹了”?淹了就好。可又没真淹去,只是泡了。心咸咸的,闷闷的,噎噎的,反倒比不淹难受。
妈几声很脆的笑传来,把风雨泼息了。莹儿皱皱眉头,想到爹那张沙枣树皮似的脸,心里噎得慌。爹这一辈子,图个啥?上了一辈子当,却没悔个心。也好,有梦做就好。不像妈,老怨天尤人,老是个气葫芦。因为她已没了梦。没了梦,活得就苦。自己也像爹,明知道盼的一切,是命运给你的“当”,可她还是愿意上当。有梦,总比无梦好。可就连这可怜的梦,现实也总是搅,叫她做不囫囵。梦给搅得支离破碎,心也就破碎了。
那黑重重地压了来。黑色的雨死命地泼。以前,那黑色的心里,还有几个亮点。此刻,那亮点也不见了,许是叫心染黑了。
口很渴。有点儿水喝,当然好。可莹儿绝食呢。那水,自然也该绝了。莹儿不想骗自己,要是连自己也骗,真没个活头了。要绝食,就真心实意地绝,把那水也绝了。大不了一死。死,真没啥可怕的。一想日后的活,反倒不寒而栗。
冤家,你一拍屁股,走了个干净,却把一个巨大的空虚留给了我。好个孤凄。我知道你闷,你憋,可你躲开的闷憋,又占据了我的心。只是它更强大。在一个弱女子的心里,它们是为所欲为了。弄得连那首花儿,也懒得唱了。记得不?就是那首:“杠木的扁担闪折了,清水呀落了地了;把我的身子染黑了,你走了阔敞的路了。”那“阔敞”,原是“干散”,可我还是改成了“阔敞”。这是我的祝愿。相信你的路,会越走越阔敞的,而我,已没了路。那落地的清水儿,染黑了我的身子,也染黑了我的心。听,这泼水声,就是那落地的清水呀。冤家,把天都染黑了呢。你这瞎眼的天,虽用那闪电划呀划的,但终究还是叫黑染透了。冤家呀,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冤家,来世的冤家。
那闪电,越来越稀了,渐渐不再肆虐。风却不弱,依旧在。夜奇怪地重了,把猜拳声压了,把说笑声压了,把莹儿的眼皮也压了。
莹儿堕入了浓浓的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