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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兰兰在金刚亥母洞里修行。

她闭了眼,在坐静观修。她已进入了空灵状态,心外无身,身外无心,一点灵光,恍兮惚兮。那心咒,在心头反复地滚。

兰兰觉得生命里有了神。

神是什么?神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有祸,神替你化。有罪,神替你灭。有苦,神替你消。有病,神为你治。神是救星。神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贫穷者可求神赐福。弱小者求神保佑。无子者求神赐。久病者求神治。落难者求神解救。发迹者感谢神恩。杨柳枝净水瓶,滋润着兰兰干涸的灵魂。山丘般的香灰里,掩埋着兰兰充满希望的心。

神还是裁判官呢。神高悬明镜,洞察秋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远在儿女近在身。行善者,终究能感动神灵,降福于你——哪怕是死后——作恶者,最终免不了神的谴责——哪怕报应在他第二百代子孙身上——那恶,抗他作甚?有神呢。举头三尺有神灵。神会洞察一切,了却一切。

于是,兰兰觉得体内多了一种力,在鼓荡,在喧啸,在冲撞,心却越加空灵了。这空灵,是轻易追求不来的,仿佛没了心,没了意,是无有云翳的虚空,是无有波纹的静水,是宁静中的超然,是窥破虚妄后的洞悉。

那空灵,渐渐荡开了。身没了,心没了,眼前的一切都没了,都往一个巨大的虚静里堕去。那虚,是无我无物的虚;那静,是无波无纹的静。却又是灵光闪闪,并不昏沉。一点灵性,恍兮惚兮,悠悠荡荡,无处不至。没有语言,没有内容,没有一点渣滓,没有半缕污垢,没有贪婪,没有索求,只有倾诉,只有心的裸露和倾诉。

兰兰静极的灵魂在流淌。由你淌吧,流吧。那不是兰兰,兰兰已空灵了。身奇异地空灵,心也奇异地空灵,没有杂念,没有念想,没有自己,没有“没有”。那神也罢,仙也罢,是遥远到心外的事。那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是柔若无骨的线条,是随心所欲的挥洒,是无嗔无怒的倾诉,是无怨无争的展现。现在,她明白了,这便是空灵的作品。

兰兰沉浸在酣畅的宁静里,心静止了。渐渐地,她体验到乐了。渐渐地,乐也没了,只有空灵。这空灵,融了苦,消了忧,解了愁,止了痛,把浊世化成了天国。莫非,这便是金刚亥母的坛城?这飘逸,这虚无,这静空,这灵动,真是个绝好的所在呢。

一股奇妙的香,沁入骨头了。多像大沙河里的沙枣花呀。一股股香味、果味、酒味、诸种的供品味一齐涌来,扑来。兰兰有种醺醺的醉意了。莫非,这就是受供?黑皮子老道说,神受供的,不是形,不是质,不是色,不是味,是那供物的性。那“性”,一如人的灵魂。此刻,兰兰仿佛明白了。渐渐地,所有的感觉也溶入空灵里了,只有那点儿灵光在闪现。

好个酣畅淋漓呀!虽空灵到极致了,兰兰仍品到了酣畅。真的。那空灵的酣畅,才是真正的酣畅呀。她真想唱,想跳,想向虚空里飞去。那躯体,早盛不下空灵的酣畅的倾诉了。那天空,怕也盛不下呢。

盛不下就盛不下吧。那空,本不是叫谁随便盛的。倒是它能盛了万物。静极了,空才显现。空极了,才有灵光。那灵光,莫非便是智慧了?人不是说“定能生慧”吗?

以前,打七坐静时,兰兰也有很静的感觉。有时,静极了,她会不由自主地做一些手势。这手势,寻常人不懂,黑皮子老道却说是“诀”。兰兰不懂啥是诀,黑皮子老道就问:“你知道天线不?没天线,收音机杂音大。这诀,就是那天线。你一插,心就通神了。”兰兰于是知道了诀。

兰兰跟黑皮子老道打过几次七,渐渐对他有了好感。他庄严,能干,啥都懂,加上行如风,坐如钟,气派得很。任谁见了,都不由得生敬。他虽也灌顶不久,但兰兰对他很是尊敬。

自皈依了金刚亥母,兰兰心里充实多了。以前,空有个人样儿,却无个人心,老叫外物牵了心跑。那身子,跟行尸没啥两样。黑皮子老道说,他的祖先会赶尸,能作法叫死尸走路,能到千里之外。那么,以前的自己便是尸了。赶那尸的,就是心。现在,她降伏了心。灵魂和形体才算合一块儿了,倒也过得充实。

兰兰知道,爹眼里,修行不是正经事。土里刨食最可靠,别的全是瞎胡闹。除了庄稼、土地、农活等祖宗常干的营生外,爹眼里的所有的事都是“瞎胡闹”。妈是信金刚亥母的,但她的信是功利性的信。她希望这信,能给她带来好处,比如消灾,比如发财,比如交个好运。最差了,也能在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活个好人。而兰兰,则有更高的念想。她脑中有许多想不通的问题,读书也不明白,问人也不晓得,那就修吧,等明了心,见了性,大彻大悟,就不再有扰心事了。

自心中有了金刚亥母,兰兰心清了,欲寡了,啥都看淡了。她眼里,一切都是吹了气的猪尿脬,叫心的风吹了,诱得肉体去撵。撵了一辈子,挣个贼死,追到的,仍是啪的一声,闻到股骚气而已。兰兰索性就不追它了。谁愿意,就追去。反正,兰兰是看透那虚幻了。

看透了虚幻,许多痛就木了。比如,女儿的死,原是透心彻肺的痛,现在缓和多了。明知道,人一生下,就奔向死。十岁是死,百岁是死。鹿活千岁,也终有一死。死是永恒的归宿,活倒是暂时的偶然。通脱地想来,实在没啥痛苦的。这是麻木呢,还是超然呢?兰兰却分不清。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找个身的归宿。心的归宿已有了,身却仍是肥皂泡呢。金刚亥母也罢,修炼也罢,都解决不了她的生机。

那白福,早挤到心外了。今生,她宁和一头猪挤猪窝,也不愿和白福排大炕。花球虽约过几次,兰兰没答应。因为,他有女人有娃儿,再和他纠缠,就不道德了。灌顶前,她还希望能和花球像情人一样交往。灌顶后,这念头就消了。她想,自己的修行,就从还了别人的男人开始吧。那媳妇,也苦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