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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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到家,妈正偎在炕上发呆。望一眼兰兰,她叹口气,轻声说:“夜里凉。出去,得披件衣服。”兰兰嗯一声。借着灯光,兰兰见衣襟上沾了几粒沙。这会暴露她的行踪的,遂轻轻抖掉。她已编好了词儿。妈要问,就说到月儿家玩去了。可妈啥也没问,叹口气后,仍是发呆,仿佛她不知道兰兰出去过,或是明明知道她去干了啥。

妈不问,兰兰就不解释了。也好。编谎,总叫人良心不安的。兰兰上了炕。她忘了将沾在袜子上的沙子抖去。炕沿上留下了一些沙。兰兰望望妈,妈没望她,便借沏水之机下炕,用屁股蹭去了沙。

“妈,喝水不?”她问。

“不喝。”妈又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兰兰心里很轻松。哭了一场,把淤在心头的闷都泄了。心头是少有的清凉。她沏杯水,偷偷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很正常。脸也不红,但洋溢着春光。这使她比平时美了许多。“我还年轻呢。”她悄悄嘀咕一句,冲镜子里的自己做个鬼脸。

爹爹睡着了,鼾声很香甜。均匀的长长的闷雷似的鼾声,同妈的愁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兰兰上了炕,把水杯搁在炕上,依了墙,想和妈说阵话,但又不知说些啥。最想喧的,是关于花球的话题,可这也是她最想避的。妈的脸已像黑树皮了,尽是皱纹。兰兰很难受,想到妈为自己操了那么多心。这次,要是离婚的话,妈又不知得着多少闲气,心绪随之黯了。

“想啥呢?妈。”她问。

“人不如个物件。”妈梦呓似的说。

这话,妈常说。村里一死人,妈就说。这时说出,叫兰兰摸不着头脑。妈想到了啥呢?是想到了死去的憨头,还是想到了别的?兰兰还以为妈牵挂自己呢,看来不是。兰兰心里轻松了,却有些委屈,想:“妈竟然没把我放在心上。”

“不说了。”妈叹口气。

妈侧身而卧。不脱衣服,妈老这样。她总是显得很疲劳。一天的劳作,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总是不脱衣服,滚在炕上。兰兰劝过妈,说皮肤也在呼吸,放出的许多废气排不出去,对身体不好。妈却老这样。奇怪的是,每夜,妈仿佛累垮了。但清晨,妈却总是第一个起床。不脱衣服睡觉似乎没影响妈的休息。妈仍那样精干利索,仍一直从早上干到黑夜,仍囫囵身子滚到炕上,仍成一堆软泥。

妈一动不动,但兰兰知道妈没睡。妈似乎知道她去约会了。兰兰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全村人都知道兰兰和花球的事。但兰兰并没公开和妈谈过。爹妈也不问。一次,偶尔听到爹妈私下里喧。爹的态度很明确,他不希望女儿自由恋爱。从别人一提花球父亲就皱眉的细小动作上,她知道爹讨厌花球。提到白福,父亲反倒有许多好话,说他身体好,能劳动,就是好玩爱赌。而这点,在村里人眼里几乎算不了啥,人家不偷,不抢,不嫖,不就玩几把牌吗?有啥?当然,白福是过分了些。改了,不就好了?至于打老婆,那更不是啥毛病。村里除了几个塌头叫女人支使得团团转,在男人堆里抬不起头外,哪个不打女人?老顺不是也用牛鞭在女人身上织过席子嘛?所以他劝,年轻人嘛,火气盛,等上了年岁,就好了。也许会这样。但兰兰觉得,在牛鞭和拳头中度过一生,实在不甘心。她不想走母亲的老路。她想,母亲也许能体谅她。母亲也年轻过,也挨过揍,也闹过离婚。现在,她老了,身老了心也老了。母亲更多的是陪她叹气,或是在她忧伤时,陪她抹几把泪。

妈忽然说话了:“你的事,自己掂量。爹妈陪不了你一辈子。”妈的声音像梦呓。兰兰嗯一声。这是妈态度最明确的一次,但仍显得含糊。兰兰理解妈的难处。妈既不能怂恿女儿离婚,又不愿眼睁睁瞅着女儿被人折磨。妈左右为难。这句话,你咋理解都成:“你不用管爹妈了。你的主意你拿。”或是:“该懂事些了,爹妈操不了你一辈子的心。”前者鼓励,后者规劝。但兰兰宁愿理解为前者。是的,爹妈陪不了自己一辈子。他们的话,可听可不听。主意自己拿,路自己走。

出嫁前,花球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只等她一句话,就把她领到天涯海角。但兰兰不能。憨头的媳妇,爹妈的脸面,村里人的言语,都是一座阻挡她私奔的大山。那时,白福还没露出他最恶劣的一面,只听说他好打牌。打牌并不是啥缺点。村里喜欢打牌的人多,闲了,总要摆几桌,取个乐。兰兰并没想到,他会失去人性……噩梦呀。

现在,梦醒了。兰兰已不是过去的兰兰。在生活的打磨下,她早已失去了自己。她不再含蓄,敢和婆婆撕破脸皮对骂;不再羞涩,在白福拳脚交加时,揪住他致命的所在;不再细腻,总是粗枝大叶,和村里女人一样,说些没有弦外之音的直来直去的话……生活像剪刀,把她的女儿性剪了个精光。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记起自己也曾是少女,也有过梦想,有过爱情。她才感到深深的失落、愧疚和不甘心。

“我咋变成这样?”她常常不甘心地感叹。

但她明白,一个人是很难摆脱那种命运的梦魇的。她这样,妈这样,沙湾的女人都这样。黄沙、风俗、丈夫的粗暴、艰苦的劳作……都成了腐蚀女儿性的液体。不知不觉中,女孩最优秀的东西消失了。她们成了婆姨。婆姨不是女人。婆姨是机器:做饭机器,生育机器,干活机器……女人本有的东西没了,该有的情趣消失了,该得的享受被绞杀了。麻木,世故,迟钝,撒泼,蓬头垢脸,鸡皮鹤发,终成一堆白骨。这,已成为她们共有的生命轨迹。

更可怕的是,谁都觉得这是“命”。命是旋转的磨盘,女人只是磨盘上的蚂蚁。都得认命。谁想打碎既定的程序,就得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

兰兰想:“粉身碎骨也罢,我认了。”

想到离婚,她唯一不忍面对的,是嫂子莹儿。不管咋说,她俩是换的亲。大哥憨头虽害病死了,可莹儿并没外心。除了抹泪,除了叹气,莹儿并没打算改嫁,一副拉扯娃儿铁心守寡的模样。兰兰自然不忍心叫她守寡,但一想把莹儿这么好的人送到别人家,又实在舍不得。

“憨头哥,你咋这么没福气呢?”兰兰想。

在莹儿站娘家的这段日子,姑嫂俩掏心喧了几次,除了离婚的话题,她们无话不谈。几次,那字眼差点迸出口了,但又终于咽了。毕竟,白福是莹儿的哥。兰兰不想把一个叫莹儿为难的话题摆到她面前。但兰兰知道,最是贴心贴肺知肝知肠的,还是莹儿;最能体会出她女儿心的,是莹儿;最能理解她内心痛苦的,是莹儿;最能明白女儿引弟之死给她带来的心灵重创的,也是莹儿……同病相怜,她们的心自然贴近了。

“你啥也不用说,我能理解。”莹儿说。

兰兰当然能听出她话里的话。

凉州女人天性中的坚韧使兰兰从丧兄丧女的悲痛中活过来了。莹儿也一样。莹儿依旧像以前那样恬静。要不是瘦,要不是眼皮下隐现的细纹,要不是不经意中偶现的痴呆,倒真像没经过生离死别呢。兰兰当然希望她这样。同时,一丝不快也时时浮上心头:憨头死了,她竟然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莫非,她从来没将憨头放在心上?

但马上,她便释然了。女儿一死,她不是也天塌了吗?不是也寻死觅活吗?每每想起,心如刀割,但一次次想,一次次割,无数次后,心就木了,虽有痛楚,但剧烈的程度逐日减轻。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岁月的风,一日日刮,扬起一粒粒沙尘,久了,多深的沟壑也填平了。

姑嫂俩在一起,掏阵心,抹阵泪,便唱花儿。兰兰和莹儿一样,也喜欢唱那些离别和相思的花儿。那花儿,像扣线,老从心里往外捞扯——

狼在豁牙里喊三声,

虎打森林里闯了。

阿哥的名儿喊三声,

心打从腔子里放了。

嘉峪关口子里雷吼了,

黄河滩落了个雨了。

为你着把眼睛哭肿了,

把旁人瞅成个你了……

唱起这些天籁似的花儿时,姑嫂俩都会落泪。心思虽异,感情却共振了。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即使是陌路,即使年龄和性格相差极大,也会在花儿的旋律中化了陌生,化了沟壑,化了心中的块垒,成为朋友。

兰兰就是在花儿中读懂莹儿的心的。莹儿眯了眼,噙了泪,望着茫无边际的天空,或滚滚滔滔的沙海吟唱花儿时,兰兰便能感受到她灵魂的痛楚。但那是两人都不愿触及的禁区。心照不宣,是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但花儿还是唤醒了兰兰少女时代的那段被村里人认为荒唐闹剧的恋情。

兰兰和花球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兰兰是一手领了灵官,一手牵着花球长大的,滚沙洼,玩土窝窝,捉蚱蚱虫,烧黄老鼠……就是在一次次儿时的游戏中,兰兰长大了,花球长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心中波晕一晕晕荡开,把他俩荡到了大沙河的沙枣林里。

久违了。

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已尘封了那段往事,心木了,感情更木了。每每触及,也只有昏黄的印象了,像浸了油又在霉屋里放置多年的油画。是花儿鲜活了它们。有了鲜活图腾的兰兰再也不想在既定的轨道中转圈了。

幸也?悲也?

却听得妈妈梦呓似的说:“那古浪丫头,也是个苦命。嫁的那个二杆子,可不是个安分货色。”

兰兰明白,妈说的,是花球媳妇。口中的唾沫一下子干了。她已将“她”忽略了,多可怕。

兰兰燃烧的血一下子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