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锡逊
天气转冷了,忽然想起岳父来,似乎又坐在岳父的火柜边了。
俯视火柜是一个长方体;侧看则像一个压得扁扁的、束腰张腿的“H”。那“H”四肢向外伸,似乎想与“X”媲美。人睡在框沿高起、铺板平凹的火柜里,很像是躺在一只扁扁的长方的木盆里,背脊底下就压着那“H”的一横,那一横可与人的体长一样长,下面就放有铁锅做的火盆。在潮湿寒冷的冬季,在空气咸湿的海岛,竟有一种木头做的和北方“土炕”一样的卧具让农民度过寒冬,真要谢谢先辈的发明了。
岳父叫我从椅子上起来,说门边冷冷的,坐到火柜头上来吧。我一看,那火柜的边框足有四五寸宽,木头上赭红的油漆已经被磨得黄亮闪光。坐上去感到整个火柜很结实。我一只脚碰到火柜板就感到太烫,缩了回来,只好坐在火柜边上,双手抱脚,背靠墙壁。岳父似乎感到这么好的火柜竟不坐,有点可惜,就自顾抽起烟来。
岳父躺在火柜上回忆他的平生。我似乎看见他在漆黑的夜晚,有时一个人,有时也带着他的某个女儿,在海边蹲守扳罾。扳罾是一种方形渔网,用交叉的竹竿撑开,又用一根长竹竿做支架,可以拉起放下。扳罾放下在海水中,夜,漆黑;风,寒浸浸;只有烟头的明灭,带来一丝虚幻的温暖。咳嗽,又咳嗽。起网的时候,大海总会给予一些鱼虾以示安慰。
岳父幽幽地讲着些海上的故事。在海蜇旺发的季节,家里人就去捞海蜇。岳父说,有了海,人不会饿死,海里稀奇古怪都有,只要可以用盐腌的东西就能吃;如果腌了以后有异样,那就可能有毒了。听着岳父不断地咳嗽着,看着他那弯弓似的背脊,想想在那年头他拿的低工分,这些海洋动物真是帮了一家人的大忙了。
岳母进来,掀起被子下面的一块平板,露出一个方洞,铁锅里有炭火,岳母添了些火,放下了木板。我往身后墙边的壁龛上摸到一本旧书,竟是讲陈嘉庚的。岳父说陈嘉庚是福建人,是南洋著名的华侨领袖,抗战时为祖国募捐,他参加过第一届全国政协,而且赞成计划生育的。我惊异地望了望岳父,当时不以为然。不相信这类政治人物的经历岳父能说得准确,只是含糊地应答,向他发问,让他热闹。他又说了许多政治上的其他故事。我瞧了瞧他额头上密密的皱纹,执烟的手上紫铜色的皮肤,暗暗吃惊。我回家以后找出父亲传给我的一本《共同纲领》,果然陈嘉庚赫然在目,新中国成立后还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等职。不由得佩服一个老农民对世事的了解之广。而这些知识在当时的家里人看来,无疑是毫无用处的。
岳父已经去世20年了。他去世的年纪,正好是我今年的年纪。想起他最后在乡村卫生院那痛苦地哮喘的样子——那可恶的肺气肿,就想起他无论寒风冷雨都要弓着腰下地头的生活。他没有我今天那样的退休金。幸亏在他的晚年,有一个火柜头承载着他,温暖着他。
(2010年11月22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