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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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为乡亲们写家信

林和康

那是1961年,我调到九峰山下的洪岙小学当老师。洪岙大队不大,不到两百户人家。从学校沿溪向南去村庄,是一条高低曲折的沙塘,绿水绕村,翠竹丛丛,鸡鸣羊叫,炊烟袅袅。但是,自然美景难掩贫穷落后,到处是柴蓬粪缸,养猪的破屋,时时可见草屋断垣。民宅多是乱石墙,走遍村庄没有一幢楼房,几处七角屋山墙的大半截也是乱石砌成。大队办公室设在宗祠一间小堂前,白天昏暗,夜里开会一盏火油灯,人头隐约,不辨五官。学生上学,除了冬天,不论男女个个赤着脚。一年又一年,没有一家造房子的。

经济上贫穷与文化上落后紧密相连。听说,过去全洪岙只有地主家有一支钢笔。农业合作化时候,找不出能做会计的人,只得到外地聘请一个只有小学文凭的十五岁少年来管理财务。因为农民们不识字,村里闹出过不少让人心酸的笑话。一个养猪的农民,口出狂言,说他会造原子弹。宁波人叫猪叫“哓猪”“愚猪”,音同“原子”。他说,原子弹是用愚猪粪做的。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农,常在会上忆苦思甜,有人戏弄他,在写了几个字的纸上用南瓜蒂头盖印当作公章,说是公社通知他去开会,他也真的去了。还有一个老农民,大队安排他去九峰山开荒种油茶,吃住都在高山上,会上要他表决心。当时,凡讲话必先背毛主席语录。他一字不识,肚子里没有一条完整的语录。他说:最高指示,毛主席说九峰山要多种油茶。哄堂大笑。

盛穿中山装的时代,谁表袋插着钢笔,谁就显得有文化;谁字写得好,谁就有“大学”水平。我是老师,有时候表袋里插着红蓝两支钢笔,当属文化人之列。工作一段时间,人头熟了,就有人请我写家信。先是在家访时候顺便写的,后来学生家邻舍隔壁也有请托。解放初期,政府在农村扫过文盲,许多人识了几个字,但是不敢下笔写信,认为写信是一桩大事情。过去柴桥街有代写书信的摊头,一桌两椅,一个老者伺候着,写一封信一角钱。叫陌生人写信,又要奔十里路,还要坐在街上,多难为情。请孩子的老师写信,是最好的选择。有些家事不会让别人知道,写的信也一定很好。

农民家信不必铺排抒情,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根本不用动脑筋,实录就是。但是有的主人喜欢讲话,有的主人不太会说话。有个大娘叫我写信,我铺好信纸,她说,信收到了。我问,就一句话啊?她说,老师你给我加几句吧。呵呵,这怎么加啊?我说,加上乡下一切都好,你在外冷热要当心。她说,好好好。忽然她又说,老师,你再给我加几句,屋漏的地方修好了,某某生日礼送过了。本来一句话,后来写了满满一张纸。她夸我本事大,蛮热心。说得我心里又温暖又不好意思。刚开始写信,我是边听边写,但是有的人讲话盘上盘下反反复复,如果你只听不写,会怀疑你把事情省略,所以我后来是先听他们说,说完后我再写。也有的往往是祝颂语写好了,又想出新事情来,有时候一封信,左边补右边加下面又及,像古尺牍的批注。信写好后一定要读给他们听,讲的是土话,写的是书面语,读的时候再翻成土话,务必使他们满意。

学校办在家门口,有的家长来学校要我写信;如有不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就要我去他们家。常常是来信要我读,回信要我写。农民家里往往没有信纸信封,我就有意地多准备一些。除了写信,他们还叫我在竹箩贡盘稻桶上号“房头”,还有在蒲帽雨伞扁担上写名字。后来,还有请我写对联坐局房。农民很纯朴,对我举手之劳都是千恩万谢。由此,我结识了许多农民兄弟,直到现在还保持着诚挚的友谊。

后续的事情是寄信,有的是上街塞进邮筒里,大多数是中午时分在路口等候背着深绿色背包的邮递员,他们叫“邮差”的分信人。

深知农民没有文化的苦处,因此,我在语文教学中很重视让学生学写书信。当时,农村家长也只要求孩子会记工账,写信叫得应。上初中的寥若晨星,上了初中辍学甚至小学没有毕业的也有不少。解放二十多年全村只出一个中专生,读大学那是“讲故事”,是戏文中的考状元。到了70年代,要我写信的逐渐少了。有些重要的家信,比较难写的,比如老屋过户,做媒作伐,去上海求医等,还是叫我代笔。

家信内容记录了家庭生活变化,反映了社会的发展。信里夹着几斤全国粮票,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事情,粮票比金子还珍贵,喝喜酒要用粮票或者米买饭票。叫亲人过年回家带点花生米,子女婚嫁托上海亲戚买缝衣机、三五牌座钟,那是70年代的家信,人们开始追求新生活了。想方设法买彩电,给上大学儿子写信,给海外亲戚写信,那是80年代的事情。再后来,家家电话响了,人人有手机了,除了贺卡,我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书信往来了。

现在的北仑,没有一个农村不美,洪岙好像更美,一路沿溪花覆水,几家深树碧藏楼。去年,洪岙村被评为全国绿化富民先进单位。经济发展必然带来文化进步。村委会办公室、老年协会活动室,每天都有阅报的老人。小小一个洪岙村,现在当中学和小学老师的有十几个人。大学生早就不稀奇了,有两个洪岙孩子还考上了清华大学。

(2009年7月3日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