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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鸡岩

陈应松

宿五斗从野猪坡搬回金鸡岩时,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整张脸粗糙得像石头,耳朵冻得稀烂,且有点呆滞,看人的时候像挨过打的狗。他带回了他的儿子,还有个孙女。为何没有儿媳妇呢?连他儿子也不说;三个人三代人各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棉被啊,镢头啊,锅碗瓢勺啊,这就是全部的家当了。村里的老辈子人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宿五斗与他哥哥分锅(家)后,就一个人去了野猪坡——那时候,野猪坡已有三两户人家。宿五斗回来只是说野猪坡近些年野猪为害,地也种薄啦。——这可能是根本原因,坡大,开垦的地挂不住肥,种个三年五年就不错了,能捱三十年再回来,证明野猪坡的那些人还真有本事。但事情终归是要有个结束的,走进神农架深山老林,一个又一个废弃的村庄,一个又一个新开辟的屋场。那些生生死死的屋场,显示着生存的艰难。

宿五斗回来借住在他哥哥三斗家,在哥哥的香菇房里安身下来,第二天就背着镢头钻进山里,他是去寻地开荒去的。可看遍了金鸡岩方圆十里地,哪个沟坎都试过了,没有可开垦的地方。金鸡岩东面是一片叫“菜园子”的石林,石林瘦骨伶仃,上面长有一种野生腊菜。宿五斗没寻到荒地,掐了一背篓腊菜回来,用开水焯了,与儿子和孙女一起吃。

不过宿五斗一家,主要是蹭他哥哥家的饭吃,每到开饭的时候,就像乞丐一样捱捱擦擦去了。宿五斗的儿子,叫宿小迁,一脸在外头混过的痕迹,一点都不胆怯,上了伯伯家的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常常霸着酒壶给人家斟酒,就像请别人客似的,可他自己是个客人。身份错位的他没觉得不对,直到他在伯伯家人的眼中看到冷淡之后,才决定去县城讨生活。

因为家里无处耕种成了困难,宿小迁就悄悄走了。至于他的老婆,女儿的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说,问起来,就扯三拉四转移了话题。可是有人知道,他老婆也是因为在野猪坡太苦,生存不下去,在一个早晨就不辞而别了。

宿小迁当然也是不辞而别。他先是贩腊肉卖,山里多腊肉,有的殷实人家的陈年腊肉有好几年的,堆在木楼上,让虫蛀了,吃不完,到了过年又得杀年猪吃新鲜的。正应了一句老话:山下没柴烧,山上柴烂了。城里人爱吃山里熏制的腊肉。宿小迁就这么背着沉重的腊肉去县城,来来去去,却没赚到钱。后来又做什么亏了本。这就赖在了县城。

宿小迁的女儿,跟着整天找地开荒的爷爷宿五斗,因从小缺少母爱,又不见了爸爸,看人的目光怪怪的,常常含着肮脏的指头,突然跑开去,到悬崖上砸石头,或是爬到树上,与野鸡同眠。这个满脸泥巴,骨瘦如柴的妮子叫豇豆,不知道是小名还是诨名。豇豆因为营养不良,啃着几个洋芋和苞谷,每天与爷爷宿五斗一起钻山,风里来雨里去,脸上皱巴巴的。有一天豇豆就不见了。宿五斗满山遍野地去找,以为是摔下悬崖或是让扒狗子(豺)拖去了。宿五斗的哥哥家也都出动了寻找,到下半夜,大家才在七八里之外、靠近磷矿的简易公路边找到她。这妮子趴在一株树蔸上,已冻得奄奄一息。把她背回家去,在火塘边泡了两桶热水才把她泡醒。醒来问她到公路上去干什么,看见了什么?那妮子说是去找爸爸的,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几天,要过年了,她爸爸宿小迁回来了,穿得还光鲜,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个高高的、干净的大妮子,头发染得黄赳赳的,穿着比镰刀还尖的皮鞋,紧巴巴的牛仔裤。宿小迁回来说他在城里瞎混,好像是贩邮票。而这个县城来的妮子好像是开理发店的。大妮子开理发店,这很新鲜。这妮子对宿小迁家的逼仄不太在意,倒是有点巴结宿小迁的意思。对豇豆也好,给她洗头、梳头、摘虱子(豇豆的头发里确实发现了几个虱子),还给她压岁钱。豇豆从来不知道压岁钱是什么意思。在山里头,其实无所谓风俗,过年也就是过年,跟平时并无二异,安安静静的山里头,不可能有什么热闹的事发生,就是结婚,就是放了老(死了老人),也是安安静静地办了,跟大山一样无声无息。

就是这样一个宿五斗认为住在天上的女娃子,儿子竟然躲避她——这是在春节之后的三四月间,儿子回来刚住了一天,那个搞理发的女娃子就赶过来了,可儿子关上门,不愿见她。这让人很纳闷,宿五斗尤其纳闷,问儿子,儿子最后才懒洋洋地说,借了她的钱,无钱还。可更严重的事情是那女娃子说出来的;儿子避而不见,女娃子哭哭啼啼,宿五斗好言相劝,但女娃子却说她不想活了。这么漂亮光鲜的女娃子不想活了?原来——她说——宿小迁不想要她了,可她怀了他的娃子。女娃子怀了儿子的娃子!这么好的女娃子怀了咱宿家的娃子,小迁原来的那个媳妇长得没有扁担高,浑身干巴巴的像芦苇却还瞧不上我们小迁,跑了,而如今这天仙样的女娃跟小迁睡了怀上了小迁却还不想要她?天下没这个理呀,这究竟是为什么?

——可儿子说就是没钱还,亏了,做生意亏了,说:“还不是玩邮票!”但是女娃子说:“钱是小事,我无脸见人了。”儿子回答是:“我不想再结婚,一个都养不活。”

不想结婚把人家肚子搞大做什么?这又不是开玩笑,一个女娃子一生的名誉。宿五斗劝儿子说:“这样好的妮子打灯笼也难寻!咱家算什么家,钱无一分,地无一垄,人家瞧得起,你叫花子捡了个金疙瘩,还不晓得咋用哩!”

儿子说:“莫要吃咸饭操淡心。”

儿子噢,儿子噢。儿子走了,宿五斗抱着喊爸爸的孙女豇豆发抖哩。

那女的哭哭啼啼走了。儿子是从后窗翻出去从后山走掉的。

儿子欠人的情,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不知怎么结果的,宿五斗一直没听到音信。儿子没回来,没给钱家里,也没管自己的女儿,仿佛没有任何责任似的。可村里有人从县里回来,说见到了宿小迁,穿得不赖,还请村里人吃了一碗骚子面。

再怎么缺吃的,苞谷种子是不会煮着吃了的。种子叫“黄澄玉”,从野猪坡带来有二十来斤,放在一个土布袋子里,吊在屋梁上,绳子上套了一个斗笠,防止老鼠顺绳子下来偷吃。

在饥饿的时候,孙女豇豆也许是闻到了梁上那苞谷的气味,衔着指头,神情呆呆地望着那个土布袋子,就像一只狗望着一根骨头。

宿五斗带着豇豆去了一趟县城。他何尝能找到自己的儿子。倒是在人挤人的大街上,差一点把豇豆弄丢了。宿五斗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好不容易找到他的宝贝孙女豇豆,豇豆要气球,看人玩气球,宿五斗没钱给她买,他看着广场,这么大的广场,多平整的土地啊,全空着,种的是些啥呀?宿五斗刚开始还以为是麦子,绿生生的,还有自动喷灌,水花在阳光下现出五颜六色。可仔细一看是草,是一种他没见过的草,牛羊吃的草,可用绳子圈起来了。为什么要种草呢?在深山里呆了几十年的宿五斗说什么也不明白。在许多年以前他来过县城,是卖皮张的,县城没这么大的空场子,也不种草。他用手在草底下抓了抓,好肥沃的泥土啊,比在山上开荒的地肥了不知多少倍,山上从石缝里扒出点土,种上庄稼,可一场雨水一冲,土又冲没了,就算有土,也被那雨水洗得没一点肥力了。宿五斗真想给人说这广场能划给他两分地,他也能种出一年他吃的粮食来。他就心猿意马开了,就像看到自己在这么平坦的荡漾着湿气与肥气的土地上吆牛耕种,撒下苞谷种,看苞谷长大,看苞谷结籽,最后整个广场都摇曳着金黄色的苞谷秸秆,果实累累……就是在这时,他发现他的孙女不见了。

“豇豆!豇豆……”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豇豆,手上拿着一块人家破了的气球皮在嘴边吹着。

宿五斗带着哭哭啼啼吵吵嚷嚷要买气球的孙女回去时,在心里埋怨甚至诅咒着自己的儿子。你不管我这个爹情有可原,我们没血缘关系,断了也就断了,可女儿是你亲生的呀,你这个杂种!哪有爹不管儿的!

可怜的宿五斗压根儿就没结过婚,他哪有结婚的钱。五十多岁了还是结结实实的光棍一个,后来他抱了别人的一个儿子,就是这样,宿五斗才有了个家,有了个伴儿,有了传宗接代的,可他从来就没有沾过女人!在神农架老山里,像宿五斗这样抱养一个孩子传宗接代的老光棍,还真不少。

宿五斗一路骂着自己的儿子,一路想着他怎么才能把自己和孙女的生活混过去。

在县城走了一遭,这使他下了决心上金鸡岩去,开荒。

上金鸡岩?

金鸡岩必须要从那片叫“菜园子”的石林爬上去,金鸡岩高可入云,上面有一个平台——就是块平地,生长着一些千年巴山冷杉。听说那上面土地肥沃,有着许多珍奇的药材,可没人能上去。前些年,有个外地来的采药人上去过,下来时浑身伤痕累累,可惜采的一些好药被一群猴子抢走了。村里的老人说,此话可信,旧社会躲土匪,也有人冒着摔下来的危险爬上去过,上面的土肥得冒油,插一根筷子,第二年就会长成一棵大树。这都是传说,大家都知道,上金鸡岩比登天还难。可宿五斗将孙女豇豆交给了他哥,说是进山采两天药材,就不见了。后来——

后来大家看到在云彩上面的金鸡岩有个人影晃动。是人影,不是兽影。看到金鸡岩上的那个人像个甲虫,挥动着镢头在刨地,刨树根。——所有的树木在一个云开日出的日子都不见了,那上面露出了黑油油的一块巴掌地,上面爬着个甲虫——那就是宿五斗。

肯定是宿五斗。

大家还以为宿五斗进山采药失踪了,或者像他的儿子小迁一样跑了,无力抚养自己的孩子,跑了。可他哥发现宿五斗从野猪坡带回的一袋苞谷种不见了,还有一把挖地的镢,也不见了。

在闪闪的阳光下,大家睁着直愣愣的眼睛去看金鸡岩上的那个人,那个开荒种地的人,不是宿五斗又是谁呢!宿五斗想地想疯了。

他是怎么上去的?

可人总有办法能够上去,只要有土地的地方,能种庄稼的地方,总有办法上去的。

过了几天,大家看到金鸡岩上那巴掌大块的黑土变绿了,一场雨,就变绿了,就像天上遗落的一块绿手巾。这种日子不多,能见度好的日子不多,山上总是云遮雾罩,人们很难发现宿五斗和他的土地。

有一天宿五斗下来了,头发深长,脸颊窄瘦,活脱脱一只老猴子。宿五斗一脸的愧疚,因为他的孙女豇豆已经不认识他了,甚至有些害怕,望着他,含着指头,就像看到了一头狼一样。而他的哥哥三斗向他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詈骂:是你的孙女你不管啊!你不管,你儿子不管,你把她当作哪家的娃子?

宿五斗完全可以这样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孙女,是宿家的,是我们大家的孙女。因为小迁这狗日的不争气,撇下我和豇豆一个人在城里享福去了。可宿五斗不会这么说,宿五斗面对哥哥的叱咤,只是望着他耕耘的白云深处——那个金鸡岩,淡淡的给他哥说:“到时我还你五百斤苞谷。”他说得非常肯定,非常的有把握,仿佛他成了一个旧时的财大气粗的地主。他的哥哥看他这一副样子,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宿五斗就是这样,什么也没有说,在村里剃了个头,拿了几件衣裳,又向那山顶上爬去了。

真是神啊,村里人说,宿五斗真是神。可他在那个猴都不能爬上去的山尖上,吃什么?睡在哪里?

这一年的夏季,山上的雨水特猛,雨放肆地下,山上的泥石流就暴发了。有一天晚上,村里人听到一阵山崩地裂的轰响声,第二天早上雨住云开,村里人就看到金鸡岩的那个巨大的喙嘴垮下来了,一直垮到山下的公路上,冲毁、淹埋了几辆汽车。问题就严重了,那个喙嘴正是宿五斗爬上去的“路”,那里藏着一条只有他能攀爬的“路”。宿五斗阻隔在了高高的金鸡岩上,不得下来啦!

事情的确如此,人们看到宿五斗在金鸡岩上出现时,就像一只黑点般的蚂蚁,可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悬崖上疯狂一样地转圈,估计他是在为没了下岩的路发疯。

宿五斗下不来了,可怜的宿五斗,在高高的金鸡岩上,日夜悲号,村里的人在晚上听得见他在风里哀号的呜呜声,却束手无策,爱莫能助。

后来,金鸡岩就无声无息了。可是,那一块青油油的苞谷地,有一天大家抬头看时,竟变成了黄色——那就是成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