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微型小说百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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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让作品使人爱看是我的最高目标——何百源访谈录

陈勇(中国作协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以下简称陈):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是对现实如实的、真实的描写。您的小说体现了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尤其是您小说中细节的真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您认为,细节对于微型小说创作具有什么意义?

何百源(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佛山艺术》主编,以下简称何):有道是:故事好编,细节难寻。作品中的细节要极具个性,既要避免与别人作品中的细节雷同,又要注意避免与自己以往作品中曾使用过的细节雷同,这样的细节才能使读者过目不忘。文学作品中,能产生感人力量的往往不在宏大叙事而在于细节。要使细节产生感人的力量,就必须真实,经得起推敲。要注意防止出现人为编造的痕迹。有人认为,微型小说篇幅本来就短小,哪容得下细节的描写呢?这个看法是错误的。没有细节,则只剩下一条筋,一点不丰满,变成了故事梗概,人物就难以立得起来。即使是短到只有三两百字的“超短篇”,也应该有细节的描写。

陈:小说构思好之后,您是怎样找到切入点的?

何:小小说的特点是人物少,往往只有一个中心情节,在写作过程中容不得多余的话。因此寻找切入点就显得特别重要。对于经常从事小小说创作的作者来说,要注意手法的变换,既要考虑尽快进入主题(即不能太多铺垫)又要引人入胜,留下悬念,千方百计抓住读者的心。如果你的切入点不能做到这一点,读者很可能在看了个开头之后就放弃了。

陈:在创作中,您是如何处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关系的?

何:举个例子吧。有位文友写他妻子的一次遭遇。他妻子原是一名专业运动员,打破过全国纪录甚至创造过单项国际记录,退役后由地方安排与专业无关的工作,待遇较差,与过去的职级一直没衔接好,多次反映均未得到解决。这天她又到组织人事部门反映情况,接待她的人态度很冷淡,自然也没达成什么意向。她走出人事部门大门时,正好电台的播音飘过来,内容是回顾该市在体育方面涌现的杰出人才和为国争光的业绩,正好就读到她的名字。

这是真实生活中的巧合,即是生活的真实。但如果照搬生活,将这个巧合写在作品里,那么人为编造的痕迹就显得太重,反而不真实了。这里必须说的是:作品中的真实有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之分。艺术的真实是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经过集中、提炼、概括而产生的,往往已经不是生活的原样。这样的细节更可信、更感人,更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片面强调生活的真实,往往反而不真实了。

陈:写作过程中,尤其是在构思过程中,您是如何充分展开艺术虚构、艺术想象的?

何:有一个说法,不虚构就无所谓小说。虚构的过程就是作家(作者)创作的过程。生活是“根”,虚构是从“根”生长出来的艺术之树。为此,作家(作者)的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就显得特别重要。否则就会显得贫乏、枯燥。艺术虚构能使故事情节按照我们设计的“轨迹”展开,人物性格达到理想化。一句话,生活本身往往是平庸无奇的,分散而无序互不关联的,而艺术虚构能将这些“散件”、“碎料”组合成或威武雄壮或柔肠百转或缠绵悱恻的引人入胜的作品。有一点必须强调的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必须让读者感觉这事是真的,并愿意相信。否则一切将无所附丽。

陈:在生活积累中,人物积累更重要。因为文学归根结底是靠典型形象站立的。衡量一篇小说成就大小,主要看典型人物塑造得如何。请结合《德叔落选》、《人粥》等作品,具体谈一下您是如何进行情感积累和人物积累的。

何:《德叔落选》中主人公德叔,是一个“组装人”。作品中几个情节,都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比如:“每逢有‘情况’,比如台风、汛期、地震先兆,德叔就跑到办公室值夜,睡在办公桌上,用电话机当枕头,电话铃一响就抓起来,沉沉地叫一声:‘喂……’”这个情节发生在我的一位文友身上。他当农村生产队长出身,因事迹突出,后来成为“民选”副镇长。上述经历发生在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德叔让老婆缝了个小布袋,将公章装了进去,随时挂在裤头上。”这个情节发生在我读初中时一个外号叫“新兴仔”的同学身上。“新兴仔”初中毕业即进厂打工,到我在广州上大学时,他在广州一家工厂当厂长。当年小伴当了厂长,使我感到很惊讶,遂于某星期天去找他看个究竟。原来那只是一家街道办的小五金厂。只见他裤头上挂着用生白布缝的小口袋,小口袋染着驳杂的红色,一问,才知道那是随身带的工厂大印。分救济粮时自家没分上,以及生产队改选队长,再怎么选笃定还是老队长当选的情节,都是我当年下乡当工作队员时亲眼所见。我将发生在东西南北不同地方、老中青身上的几个典型事例“组装”到德叔身上,塑造了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使这个典型人物更具典型意义。但好人德叔只知道茹苦含辛当老黄牛,却缺乏创新意识和开拓精神,因此在新时期落后于形势,落选了。

《人粥》中的主人公龙祖根,生活原型是我本人。读高中时,我们是住校的。我寝室邻床的一位同学生病发烧,烧到口唇都结痂了。他喃喃地说,要是有一碗白粥喝喝就好了。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1960年前后,况且又是夜间,到哪弄一碗粥呢?于是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学校厨房偷。平时我留意到,厨房背面靠鱼塘边的窗户,是没窗栓的。我就从这地方下手。我踏上“千人灶”的灶台时,觉得油腻的台面非常溜滑,当时就产生了一种惊惧感:万一失足跌进滚粥里,会当即没命。这次经历使我毕生难忘。自此之后,我对粮食乃至一切食物都非常疼惜,不惟如此,我容不得别人糟踏粮食。我写《人粥》是为了让人们铭记“浮夸风”、“共产风”曾给千千万万的人们带来的饥馑——一碗白粥几乎要用生命的代价去换取。

以上两篇,是我众多作品中比较成功的。我体会到,离开丰富的感情积累和厚重的人物积累,要写出感人的作品几乎是不可能。

陈:细节的运用要反映事物的本质特征,服从于主题思想的表达,达到增强艺术感染力之目的。您小说中生动传神的细节,是直接来源于生活,还是经过改造加工的?

何:我小说中的细节,基本上都是直接来源于生活,而非“二手货”。只不过这些细节经常是移花接木式的“嫁接”。我感觉,只有亲身体验过、经受过的东西,才能有更深切的体会,才能产生艺术感染力。比如《肉欲》中,主人公朱小丹在经济困难时期起个绝早去排队买肉的事。那时因严重缺油水,买肉都争要肥肉,而卖肉的女人却欺负他,给他割皮厚且瘦的“猪婆肉”。在再三争取无果的情况下,小丹只好将就。但他心有不甘,临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混。悔当初,不娶一个卖肉的!”这事就发生在我大学时一位同班同学(后来又是同事)身上。至于虽有锦衣玉食和提供改变命运的机会,但不愿做粗俗女人的“性伴”,这事也发生在我认识的朋友中。以上情节虽非我亲历,但有知心朋友现身说法(他本人是不写作的,没有运用于文学作品),这样也相当于我本人亲历。写入作品时虽有修饰,但事情基本是真的。我反对从书本到书本,即从别人的著作中捞取细节。

陈:巴尔扎克小说有一条准则:“要使人爱看。”他时刻提醒自己要想到读者。您写作的准则是什么?

何:我写作的准则是从巴尔扎克那里学来的,即一定要好看,使人爱读,甚至读了开头就放不下。我有些作品,写好后自己觉得不满意,主要是考虑到可读性不强,就不拿出来发表。让它放着,一年,两年地“冷藏”,直到有朝一日,突然找到新的切入点,新的写作手法,所刻画的人物更丰满,才重新写,直到自己认为好看了,才出手。我在一篇随笔中说过,倘若写出来的作品不好看,没有读者,无形中是在生产废纸。列宁曾将读某些假大空的文章比喻为“啃酸果”。我要让自己培育的文学之树结“甜果”,让读者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