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当代微型小说百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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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飞翔于感觉的细微之处——万芊访谈录

陈勇(中国作协会员,小小说作家网特约评论家。以下简称陈。):你的很多作品写到了陈墩镇,形成了一个陈墩镇系列。陈墩镇是你家乡一个真实的地方,还是一种象征?它对于你写作有何意义?

万芊(中国作协会员,以下简称万):我出身在县城一个非常普通的解放战争渡江南下干部家庭。其实,普通干部家庭不仅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光环,反而多了一些生活的磨砺。在我十一岁时,父母拖家带口携祖孙三代到了远离县城当时还非常偏僻闭塞的江南农村一个小村庄安家落户,我很早就参加农村劳动,几乎农村小孩会的农活我都会。后来我在乡村、古镇读书、工作、生活,一直到三十岁回城。而父亲离休后不久又因病早逝。陈墩镇只是留在我心里的一个真实而虚幻的生活场景,带着深深的江南水乡古镇的烙印,那里有我太多熟悉的环境、人物、故事,我对于它的熟稔,甚至闭了眼睛在睡梦中,旧弄、老屋里那略带霉味的气息也会隐隐飘浮在我的嗅觉中。它并不是纯粹概念中的一个古镇,它是我生命的根,是我精神的乐园。正因为有了陈墩镇,我才觉得我并不是一个漂泊的异乡人。陈墩镇以它的厚实、宽容、深邃、沉稳,接纳了我。我的血液里流着陈墩镇的养分。我的小说只有以陈墩镇为场景,叙述就变得很顺畅。

陈:1977年、1983年和1989年是你人生的三次转折。它对于你从事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你从事小说写作的转折点又是什么?

万:我第一次人生转折是1977年的高考。它对于中国是划时代的,也是它让我获得很好生存的机遇。我原本想考邮电专业的,因为我非常想做一名飞翔在大街小巷的绿衣使者,但却因视力不行,被师范录取了。我学的是师范文科,而在学校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资料室里,我兼着学生图书馆和教师资料室双重管理员的工作,我得以能阅读到大量的世界文学名著和最新的文学期刊。疯狂阅读,为我日后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第二次人生转折是1983年,我开始在一个古镇中学任教语文。期间,我一边教学,一边系统研习各种文体的写作,为日后的写作做着充分的准备。1988年,我尝试写作,发表了一定的作品,也因此于1989年底,告别了温馨的江南水乡古镇生活和心仪的讲坛,回到了业已陌生的县城。回城后的家就安在县城去古镇的船码头边上,且在交通航道管理部门坐办公室。时间与距离的变化,带来的最大感受便是江南的水码头、客船虽已因公路交通的冲击由极盛至衰竭,然多少封存的人物、故事,到了最后的客班停航后,竟然变得鲜活起来——帐房先生一般斯文的客船卖票人阿龙与陈墩镇上馄饨店女工秀兰间牵牵缠缠的旧船票情结(《最后的航班》);养蜂人阿奎与虬村富家女晚香一家人的恩恩怨怨(《蜂匪》);金泾村常遭人奚落的阿雨对红肚兜的心理障碍(《红肚兜》;陈墩镇两旦家金丝鞋垫的家属演义(《金丝鞋垫》);副官阿浩与二姨太旷日恒久心力交瘁的生死之约(《生死之约》);金浜村神斧申爷带憾的绝笔(《神爷》);银泾村制茶高手柳公牵缠半个多世纪的情缘(《茶盏》);银泾村完小校公办教师三官三十多年的伴校生涯(《三官》);施工船老大刘世康大半辈子的伴船生活(《床》)……这些鲜活的人物与故事,都是我在远离了他们之后写的,几乎是一气呵成的,毫无刻意的追求,我很清楚这并非我有特别的能耐。而是时间的距离、生活积累的自然沉淀,使那些鲜活的素材渐渐显出其特有的艺术魅力。郭昕老师在评论我的一组小小说时说:“正是这种距离感,这种熟悉又陌生,遥远又亲近的距离感,使那些过时的黑白影片永不过时,读万芊的这两篇作品,就颇有些看黑白影片的感觉。”(《黑白影片的魅力》)。而写养鱼大王满舱、捉鱼能人阿成的绝活是我小说上《萌芽》杂志的处女作(《银泾村渔事两题》)。

然而,一个人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记忆里,一个人的写作也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记忆中。因为凭记忆凭积累写作,某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陌生、很苍老,时间在向前推移,而我的写作在背离这种推移。我曾一度搁笔,虽然我曾想把一些精力化在长篇和短篇小说的创作上,然冷静地思考了好几年,觉得还是不要轻易放弃自己已经顺手的微型小说写作。只是,如若继续,我也不愿让自己的思维顺着惯性形成一种定势,在不断重复日益枯竭的记忆里走向死亡。

我开始反定势思索,把自己一些残存的记忆打包尘封,把眼光投向四周迷乱纷杂没有经过任何时间过滤的生活原矿。在生活的纷杂中,我把小我分离开来,用大我来思考一些原本让人困惑的问题。人生活在生活的混沌与繁杂当中,有时人生就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然而,理的过程,还是会让人收获一些领悟。在不断的领悟中,我又断断续续写了新的系列,有点乱乱的,没有成形。唯有李斯人物系列,倒是积累了一些作品,其中,《李斯拣了一条腐败狗》、《李斯把自己诬陷了》、《李斯扶贫》等,得了一些奖,为我获得了一些新的声誉。其实,这只是我思索生活的一些轨迹,我只是想通过一些好读的故事、人物、背景,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思索刻录下来。这种思索,我是自觉的。最近,我又写了一组,有《李斯的暧昧之旅》、《李箩的杂货铺》、《李咚的盐水瓶》、《一纸玩笑》、《亮亮的家》等等,非常期盼能得到读者的认可。

陈:你说过“莫泊桑、契诃夫一直是我的最爱”,在你的写作过程中,是否深受两位大师的影响?

万:我阅读和收藏了两位大师的好多版本的短小说著作,我觉得自己写微型小说、短篇小说比其他中长篇小说来得顺手,可能也是偏爱于他们的短小说。我曾经拜师学过书法,练过颜体和柳体,老师一直在教我们如何入帖后再如何出帖,我想写作也是如此。喜欢,受影响是肯定的,但一味模仿是没有出息的。阅读给了我营养,但并不是给了我框框。

陈:你在《游进城里的鱼》后记中写道:“小小说,应该是一种近乎微型根雕的姿态。我设想一个出色的根雕艺术家,在创作一个出色根雕艺术作品时,应该是通过反复筛选,解读一些奇巧的老树根,然而依形而雕,依势而琢,去腐朽存精华,这样来赋予那些老树根以新的艺术生命和艺术魅力。”这段话写出了你对于微型小说创作的独特的认识和体会。请结合你的具体作品加以分析与说明。

万:我曾经养过一条沙皮狗,我惊讶地发现,这狗东西与人一起生活后,比人还会享受,比人还腐败。腐败的结果使得狗渐渐背离了狗原有的狗性。而因为长期使用人使用的高档洗发精,狗的皮毛大面积脱落、发炎,以至丑不忍睹。最终,我只能忍痛把这狗东西丢到朋友的农场里。结果半年过去,我再去看它时,发现它生了一群狗杂种,回归了它本来的狗性,竟然很好地生活在自己的尊严当中。由狗我想到了人,由狗性我想到了人性,我觉得似乎有内容可写,虽说只是一条狗的一点小事。确立写作取向后,我便对原始的写作素材进行“雕琢”,写成了《李斯拣了一条腐败狗》。小说发表后,有十多家报刊杂志文集转载入选,还获得当年度全国微型小说评选一等奖。

陈:在写作时,最令你感到困惑的是什么?

万:老实说,我觉得写微型小说的困惑很多,受鄙视呀、成不了大气呀等等。但我觉得最困惑的还是有时真的找不到那种写微型小说的微妙感觉。精彩的微型小说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按理说,自己也写了近二十年的微型小说,人物、氛围、情节、手法之类,足以信手拈来,然每回动笔写新作品,对于自己总是一次新的精神磨砺。半道流产的东西太多了。

陈:著名作家沈从文解放前创作了大量反映湘西地区风土人情的作品,一部《边城》名闻遐迩。解放后,沈老也尝试着写些东西,但收效甚微,终于搁笔,转而潜心从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绩斐然。当下微型小说界,一些作家已经江郎才尽了,却硬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写作,于是只能重复自己,重复别人,既损坏了自己过去的名声,又害了读者。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万:别的作家如何写,我不大了解。反正,我不是一个智者,对于写作,我甚至很木讷。我一直以为,小说是流出来的,不是挤出来的。几乎一开始写微型小说时,我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写作年度计划,就是每年争取写作微型小说15到20篇,并且争取每年有2到3篇作品转载入选或获奖。有几年实在完不成了,我也不怎么责备自己。这样写作,我不需要动用过多的生活积累,我可以笃悠悠地成熟一篇写一篇。今年春节,我自驾开车到浙江遂昌游了一座国家级的金矿。游金矿后,我对自己的写作设想有了更进一步的坚守。遂昌金矿最初开采是在唐朝,明清时期也在开采,到了现在,这矿还是富矿级金矿。缘由是每个时期黄金的开采都是适度的,探明矿脉作好标记后再择时开采,一直到现在,每年的开采总量一直控制在500公斤左右。正是适度开采,千百年来,遂昌金矿一直是座质量能得到充分保证的富矿。可能是巧合,我写作微型小说,动用的生活矿藏也是适度的。先前,我动用了在农村、古镇的生活积累,写了金泾村银泾村江南水乡风情系列微型小说,同时写了陈墩镇江南古镇风情系列微型小说,最近几年又正在以李斯为人物主线写新城里人李斯系列微型小说,我先后在学校从教十多年,后又在交通管理部门工作近二十年,这些生活工作积累我没有很好的动用,我想也足以写几个系列。从去年开始,我正在写暂名为《虬村最后的老铳》的长篇小说,如果能获得一些成功,我就着手写《虬村最后的老牛》(暂名)、《虬村最后的老宅》(暂名)的“虬村三部曲”。我目前想写的小说还有很多,关键是要寻找写小说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让自己在那种细微的感觉当中真正地飞起来。

陈:祝贺你荣获吴承恩文学艺术奖短小说奖。请谈一下获奖作品的创作情况。

万:这次获奖的是我发表在《短小说》杂志2007年第9期的《最后的影剧院》。这篇小说是我江南古镇风情系列微型小说陈墩镇系列中的一篇。这篇小说有我三十年多前在古镇上当老师时生活经历的一些感受。我写这篇小说的意图是通过一位残疾老军人临危受命担任古镇影剧院院长的特殊经历和之后的遭遇,表现了政治禁锢时期有良知的人们对于人类文化传统的苦苦坚守。

(载《昆山日报》2010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