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弯弯的小路时隐时现地向前延伸着,爬行着,隐入寥寂深深的山间……
这条小路不知留下父亲多少个脚印。他从绿茵茵的开满金黄色不知名的花丛旁走过,从盘绕着野草的田塍上走过,从鸟雀们嬉闹的阴凉的小松林里走过……
父亲是个医生。整天穿着一身老蓝布衣服,又肥又大,头上戴着旧黄帽。喜欢抽烟,别人都在抽纸烟了,他却还是依然吸着烟锅。他对我们姊妹四个的教育极其严厉,但对我们的生活格外关心。他的一言一行,他的背影,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父亲从小就跟着我爷爷学医,掌握了过硬的医术。从此就开始了“救死扶伤”的生涯。他风里去,雨里来,从没有怨言。
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夜晚,外面下着大雨,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父亲一骨碌爬了起来,随后就听到父亲找药箱的声音,最后他跑到我的床前说:“走,跟我做个伴。”就这样,我迷迷糊糊的跟在父亲后面,泥泞的小路上,父亲行走如飞,步履轻盈。父亲高大魁梧的背影使害怕夜晚的我忘记了胆怯。父亲走一段路,总要停下来等我一会儿。到了病人家里时,衣服已经打湿,父亲顾不了那么多。首先给病人把脉,然后进行了一番询问,最后父亲麻利地拿起针,灌上药水,病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时,针已打罢。父亲又开了一些西药,并对病人的家属进行了一番叮嘱,才肯离去。病人的家属千恩万谢,要留父亲住宿,父亲说明天还有别的病人等着他,就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认为父亲太愚。就问父亲:“他又不是我们的亲戚,你为什么那么负责啊?”父亲说:“这是我的职责,希望你长大后,也能这样。”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当时,我们一家六七口人,靠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糊口,病人家属给的出诊费他却没要,我就又问父亲:“别人给的出诊费你怎么不要啊?”父亲说:“小孩子家不要钻到钱眼儿里去,做人要做个善良的人。”在当时,我并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含义,只认为这是父亲应该得到的报酬。
几年过去了,父亲的脊背快成了一张弓。在这个时候,哥与姐都参加工作了,而我又考上一所师范学校,在接到通知书的时候,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正是由父亲的影响,我才选择了师范。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累倒了,腰腿痛病相继而来。
在上学的那一天,父亲执意要送我一程,我只好答应,沿着小路,父亲提着包,默默地、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我背着被子跟在后。父亲的脚步很沉重,把小路踏得像重槌擂着鼓面,一声声回荡在山谷。父亲有了腰腿痛的病,走路就不如从前,走一段路,停下歇一会儿才能走。为了赶时间,父亲执意不歇。时隐时现的小路很远,父亲左手提着包,右手撑着腰,包贴在左腿上,跟着脚步一前一后的摇晃着,看样子父亲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劝他休息一会儿,他说:“不远了,走吧。”然而他的腿终于不听使唤了,仿佛粘在地上一样,任父亲怎样用力,就是迈不动半步。父亲只好放下了包,右手慢慢的撑着地,就势坐在地上。汗珠从父亲的额头上滚下,在阳光下格外晶莹透亮,与父亲头上的白发相映成辉。父亲背后的衣服汗迹斑斑,由铜钱大小的汗印,渐渐连成一片,变成了一座座小山,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就在这些小山中穿行,小路上晃动的背影时隐时现,此刻,我多想能为父亲分担点什么。歇了一会儿,父亲才试着站了起来,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向前行。
走了很久我们才到车站,父亲帮我安置好行李后,我就上了车,拣了个座位坐下。父亲才对我说:“路上小心,在校注意身体,要吃饱,没钱了就来信说……”父亲变得有些唠叨,我回答说:“知道了。”车启动了,当我再次回首时,父亲还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突然发现父亲变矮了,变瘦了,他浑浊的眼睛滚动着泪花,我的喉咙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久违的泪水落了下来。车开动了,父亲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背影越来越小,可我看到他的背影却越来越清晰,就像一支路标,指引着我前进……
父亲在这条小路上已疲惫不堪了,那悲伤的泪水猛然使我想到,这条小路是属于我的,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亲切,从恍惚朦胧中看清路的去向。
在我读书期间,父亲还专门从老家来县城看我,并对我说:“你毕业后不进城教书,还是回老家的好。咱支书说,只要你回去,咱村就办个小学,省得让娃子们东奔西跑……”我知道父亲的用意,连忙说:“我毕业后准回来。”父亲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在我送父亲走的时候,我忽然看到自行车把上挂着的包袱里露出了半块啃过的玉米饼。我呆住了。父亲艰难的骑上,吃力的瞪着,他那肥大的衣裳变得更加宽大了。父亲越骑越远,我站在风中一动没动,他那瘦弱的背影渐渐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校,脑子里尽想着父亲在路上啃玉米饼的情形,眼前总是出现父亲的背影,一会儿是高大的,一会儿是瘦小的;时而在树林中,时而在小路上。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当我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工作中曾遇到过很多困难,每当这时,我仿佛看到那条属于我的小路站了起来,就像一棵小树长成了枝叶茂密的大树,这条路仿佛又是一串串脚印连起来的,又像是一只只航行在海洋上的生命的船……小路为我指明了方向,让我战胜了许多困难。只到现在我也才明白父亲以前的做法,想想当时说父亲愚,而真正愚的正是那时的我。
现在我们姊妹都有了工作,日子过得也不错,可父亲老了,身体是越来越差,想让父亲到单位上住,可他说住不惯,况且乡亲们都需要他,他也放心不下他们。
每当想起在家的父亲,我就会想起那条时隐时现的小路,还有父亲那越来越瘦小的背影,我的双眼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