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3: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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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拍女人戏的男同志 (2)

关锦鹏:我觉得除了题材,最大的动力当然是汪世瑜老师。我在考虑的时候,他们录给我一个盘,那个盘是什么?其实年前,他们已经粗略地联排整出戏,录了一个录像。看完那个录像,朋友给我一个带子,是汪世瑜老师多年前到香港表演的一段折子戏,就是《牡丹亭》里的《拾画》。我一看,差不多有50分钟,很厉害,这个人在台上是发光一样。我就跟朋友说,你给我看这个东西,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接这个项目?他说是,我觉得这一趟是向汪老师取经。我想想也是,除了题材,除了汪老师,作为一个导演,哪怕跟人家承认我不懂昆曲,但是尽力去做,这一趟也发挥到了。

开始的时候,每排一场戏,我都会问那两个演出的演员,你告诉我,你唱着那些词的时候,心里的潜台词是什么?一直重复这样的过程。她们自身也有变化。演完以后,大家在庆功宴上一起喝酒,很开心,虽然没有仔细说,到底她们这一趟跟我的合作得到什么,我从她们身上又看到什么,大家都没讲,但是能够感觉得到,有一点尽在不言中。

《单向街》:这出戏最难琢磨的内心是哪一段呢?

关锦鹏:比如说第七幕,《惊遇》,两个女主角重逢,之前曹语花被父亲带到京城,三年没见了,她奄奄一息,说我宁愿这辈子快点过去,因为我们来世会做夫妻。崔笺云也煎熬得不行。我看到排练的时候,她们两个一碰面,开心得不得了,但我只看到开心。我说三年不见,几百年前没有电话,没有E-mail,前面你刚刚演完的那一场,说自己思念对方要死,这个时候除了高兴,我们再数一数,到底可能还有什么情绪?高兴,但是那种高兴很复杂,你们不会有鼻子一酸的那种感觉吗?这两位演员,我觉得她们的功底也是很好,这样子一提,她们马上就知道了。

另外一个,也是第七幕,就是见面以后,开始说“娘子,想死人了”那一段。我就跟演曹语花的演员说:“你想象一下你跟男朋友拍拖的时候,他可能没做什么,你搞不好就会有点小脾气,自怜自伤,我觉得曹语花就是这种小姐,她说,你现在是女中丈夫,女中豪杰,感谢你千里迢迢来看我,还好我还没死,有没有可能这是话中有话,其实在埋怨你。”这是女孩子的那种娇嗔。结果那一段,当崔笺云抱着她,她开始唱的时候,稍稍有点好像推开她的样子。这种东西我觉得就是导演跟演员沟通得当的结果。

《单向街》:但是事实上,“导演”这个词是西方的,古代的昆曲应该是没有导演的,那剧目的呈现谁来掌控?

关锦鹏:比如说汤显祖,作为一个剧作家,有自己的家班,可能他已经是导演了。我猜想,李渔,或者汤显祖,假设是他们自己排,既做编剧也做导演,他觉得那个辞藻唱出来,已经足以让自己高兴了。现在一个做昆曲的导演,跟一个电影导演来做导演来做昆曲,可能不一样。一个昆曲的导演,他会觉得昆曲形式很重要,比如说我看到汪老师,整个舞台的感觉都对称的。演员的水袖,这边翻一个水袖出来,对手就翻向另外一个方向,视觉上是有对称性的。昆曲导演可能觉得要这种形式重要。

电影导演不一定觉得这个重要。但是每个电影导演的特点也不一样,有的导演觉得赏就是一个活道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但是我有把握,拍了你,甚至没有表情的表情,经过剪接,我已经把那个意思表达出来了。所以关锦鹏跟王家卫不一样,王家卫又跟许鞍华很不一样。所以,也有可能昆曲请不同的导演进来,结果也还是会不一样。

《单向街》:我想其实最早的创作者,像汤显祖、李渔,他们应该是很清楚角色的感情,但是在几百年程式化的过程当中,就不记得背后的意义,只知道程式了。

关锦鹏:当然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对戏曲的观众来说,那种舒缓的节奏、优美的曲调、歌词、曲牌、艳丽的服装、优美的身段已经足够他们拍手了,他们也习惯了这种东西,观众没有要求,所以创作者也不去找内心。

《单向街》:这个戏最开始有一个噱头,就是说一个男旦版一个女伶版,实际效果如何呢?

关锦鹏:我个人,包括我身边的一票朋友都觉得女伶版比男旦版更好。当然那也不是一个完整的男旦版,其中一个男旦董飞后来来不了,临时换了一个女伶。

我的朋友,我的lover来看,他看完第一场,觉得很不错,第二场又来,他想看看全女伶版是怎么样,结果那天晚上,我们约了一帮朋友吃饭,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做竖拇指状)。他觉得很流畅,可能两上女孩子的感情故事,那种细腻、委婉,的确男旦是没办法表演的。

《单向街》:你喜欢剧场吗?

关锦鹏:蛮喜欢的。我常说电影应该有留白,让观众去填满。不同的观众会有不同的对号入座,这是很过瘾的事情。舞台就更直接了,所以我四个晚上都在剧场,享受观众的反应。像《蓝宇》去戛纳,放完以后,观众都站起来喊“刘烨在哪儿?”因为那一年只有胡军去了。张叔平有一句话,他不老跟王家卫合作吗?所以常有机会去戛纳,他说了一句话我非常同意,走在红地毯那一刻,觉得多辛苦都值得。他不是演员,还是幕后的,你想想。

《单向街》:对于人物内心的开掘,包括复杂情绪的表达,我想这是你给这个剧带来的新东西,那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个剧给你带来了什么体验上的变化?

关锦鹏:因为这个剧,我稍微翻了一下李渔的原著,也翻了一些明末清初的资料。李渔作为一个剧作家,同时又是园林家、美食家,他的诗里,有叙述他太太跟小妾的亲密关系等等,为什么王翔要做李渔,他真的觉得大家有点把李渔太低估了。

我觉得他强调的就是几百年前,在中国文人里面,或者中国文化里面已经有这种对多元感情的包容。这是一个很好的提醒。今天很多香港电影人都到内地发展,拍电影,找资金。这趟的经验是说,我们不要因为在这个环境,有些东西不能说而你就不说,你要尝试用别的方式去表达。在汤显祖身上,在李渔身上,我们见到这种文人的以情说理。汤显祖不会说《牡丹亭》发生在明末,他把故事放在前朝,但是它处有痕迹,说到那个年代那种被压抑的东西,杜丽娘那么至情至性,在现实当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有信念,我觉得何其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