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15011600000022

第22章 小说编辑写小说

做小说编辑的人写小说,正如宰猪的师傅,割一块里脊肉自己炒来下酒一样,其实是小菜一碟,应该是看家本领。《人民文学》的崔道怡从湖北的咸宁干校回京以后,就写过一组小说发表出来,其中有一篇,我至今犹能记起题目,叫作《一个鸡蛋的讲用》。那内容不用介绍,便知端的,肯定是那个荒唐岁月的不经之谈了。最近我又读到《人民文学》的李敬泽写的《乔治·钦纳里之奔逃》,我忍不住要写一篇短文来站脚助威了。因为鸡蛋鸭蛋也许与零有着什么关联,想不到竟成为谶语,后来崔道怡果然也就不再写小说了。是不是李敬泽小说题目里的奔逃二字,会使他写了这篇挺“各色”的小说以后,就逃之夭夭了呢?但愿我这是多虑。

“各色”,是北京话。有与众不同的意思,还有一点不那么合群的含义。小说有时候很像时装表演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很怕和别人写的东西类似,哪怕牵强附会,被促狭鬼找到了有与其他作家或作品相像的影子,也会弄得身败名裂,这已经有深刻的教训值得引以为鉴的了。所以,李敬泽这篇写一个有着一具良好消化机器的乔治·钦纳里先生,从爱尔兰跑到印度,又跑到澳门和广州的逃避太太的故事,至少是我读得不够全面的时下小说作品中,最别开生面的一篇。新颖,奇特,跟别人写得很不一样。先刊登在《东海》1998年第一期,随后,《小说选刊》的1998年第五期,选载了这篇挺“各色”的短篇小说,引起大家的注意。

起初,我也不大相信这篇小说作者,是我认识的那位《人民文学》的编辑。不错,他写过别致的散文,还写些追踪式的文学评论,但未想到他写小说。而且还是第一篇,这颇意外,合乎一支流行歌曲所唱,得出手时他就出了手。应该承认,这一手,还确是不赖。所谓不赖,就在写得这份“各色”上。

这篇小说,语言很俏皮,构思很巧妙,人物嘛,也蛮有个性,至于故事和背景嘛,那就姑妄听之了。我是相信曹雪芹先生提倡的“假语村言”的,至于乔治·钦纳里先生,是在澳门的码头公寓或香港的避风塘居住,无关紧要,只要这个能吃下好几客咖哩炒饭的来自都柏林的胖子,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有一个影像在,也就够了。而夹杂其中的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住在缅甸的英国人乔治先生的故事,就更有趣了。这两位绅士的行止,使我们领教了在孜孜不倦的逃避中,那种滑脱的快乐,以及最终逃避不掉,或束手就擒,或无疾而终的不快乐,犹如爬上脚面的那些热带的蛇一样,对大多数人讲,凡注定了的命运,其实是不可摆脱的。这也是人类生活中的,如小说中所说的吃多了土豆放屁,吃多了腌肉打呃,是很正常和必然的结果。

我很喜欢这篇短篇小说,因为李敬泽以出乎人们意料的想像力,写出了有关乔治·钦纳里的奔逃故事,距离如此遥远,可又如此可信,人物如此荒诞,可又如此亲切,这样的小说实际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说明作者是可以将视线拓展到不一定亲知力行的领域。莫泊桑的师傅福楼拜,曾经让这位虔诚的弟子,从大街上走过去,然后要他一家铺子一家铺子描写出来,这样的现实主义当然是个不坏的主意,基本功就是应当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但对并非天才的我们这班普通的作家而言,太拘泥于现实,事必有因,言必有据,也会产生副作用,那就是想像的翅膀,便不大容易飞腾起来。而作家一旦陷入这种境地,失去了想像力,或者想像力相对贪乏,就像被阉割了公鸡,最后连打鸣也不会了。

这就是做小说编辑的人,读得多、看得多以后的好处了。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所以,做小说编辑的人写小说,搂草打兔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做文学评论的人写小说,则纯是另起炉灶,有戗行之嫌了。但这么多年以来,无论做小说编辑者,无论做文学评论者,写了几篇,或写了一阵以后,后来,都金盆洗手,再也不玩小说了,使我一直纳闷这种浅尝辄止的现象,为什么会产生?更奇怪他们,虽然不是写得非常之好,但也不是写得非常之糟,为什么不接着写下去呢?

我想,这和《天方夜谭》里那个巴格达的小偷,在海边拣到了一个瓶子,打开来以后,冒出一股清烟,瞬间化成硕大无朋的巨无霸,将他吓坏了是同样的道理。小说编辑者和文学评论者,他们在逻辑思维上太熟谙小说的写法、技巧、诀窍,乃至细枝末节的操作之道,等于将瓶口塞子已经拔了出来,而形象思维在这个以文学史上全部小说成果为对比参数的魔鬼面前,自然永远处于自惭形秽的状态之中,因而只有搁笔一途。而一般小说作者,有名的,无名的,通常不去研究小说写作教程,有的甚至不读书,不看报,有的甚至文理不通,但他们没有太多写作上的顾虑,这大概就是敢于好好坏坏地写下去的原因。

所以想到这里,因为从《乔治·钦纳里之奔逃》,看到了作者写小说挥洒自如的潜质,我希望继续保持这种写作状态,不要住手,不要考虑太多的创作技法上的禁忌之类。无论如何,第一次写小说,我们说是处女作吧,这位爱尔兰人的逃奔故事,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