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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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文学三姐妹

到哈渥斯(Haworth)去,这是我的一个久藏在心头的愿望。

在文学史上,有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这样的夫妇诗人,有大仲马和小仲马这样的父子作家。然而,一家三姐妹同是才华横溢、文质优异的文学家,却是文学史上一种罕见的现象。如果说,太阳系的九星联珠是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那么,在1847年英国文坛上,三十一岁的夏绿蒂·勃朗特写出了《简·爱》,二十九岁艾米莉·勃朗特写出了《呼啸山庄》,二十七岁的安妮·勃朗特写出了《Anges Grey》,一家三姐妹的作品联袂问世,则恐怕是近乎文学史上的奇迹了。

一个天色阴霾、偶尔还飘来些凄风苦雨的早晨,我们驱车从利兹出发,驶过起伏的丘陵地带,向属于约克郡的小镇哈渥斯奔去。一踏上这块寒浸浸的三姐妹故乡,年青读《简·爱》时的感受:教堂的阴冷,寄宿学校的瑟缩,人世间的冷漠,弱者无以诉求的悲哀,尽管相隔得半个世纪之久,一下子涌了上来。走出汽车那一瞬间,我好像体味到留在脑海里那严酷的、刻板的、沉重的、冰冷的气氛,我发现同来的人,大概与我的体验相同,都把衣服裹紧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文学的感染力?任何一个读书人,在他的一生中,不知读过多少部文学作品,但能够刻骨铭心地保留在记忆里,很久很久也不忘记书中的人物、故事、情节、氛围,那总是有限的。其实,五十年来,我再未翻读过《简·爱》,但在这里,竟会旧梦重温地体味一遭,或许这就叫作不朽了。哈渥斯是一个偏僻冷落的小镇,坐落在配尼(Pennine)荒原的边缘,其实,应该说是穷乡僻壤才对。在这里,同时出现三朵文学奇葩,究竟是一块什么样的文学土壤,正是我们一定要到哈渥斯的原因。

经过铁路爱好者办的微型铁路展览馆,后面的小山包上,便是寂寥的街市,沿着砾石路,顺着坡势,步步登高地建筑起来。路两旁,是那种英国到处可见的两层楼独立住宅,红砖房子,白色窗框,窗台都种着花草,窗帘几乎都是拉开的。也许我们来得早了一点,也许天色过分阴沉,店铺尚未开门营业,小镇似乎还在沉睡。镇里行人寥落,寂无声息,静谧得使人产生出好像来到了《简·爱》里所描写的罗契斯特庄园的感觉。

同行的英国朋友不无得意地说:“我是看了气象台的预报,作出这次安排。必须在这种可以说是英格兰很典型的多雾天气里,来到哈渥斯,才能理解勃朗特姐妹的生长环境,对她们的作品,才会有更贴切的体验。”

在故居里,从悬挂的照片看,老勃朗特牧师,肯定是一位严肃的古板的神职人员。他的六个子女,除了两个夭折外,余下的,也都是短命早逝。这使我想起开车路过《呼啸山庄》里所描写的那种荒芜的原野时,那树木的枝权,由于海风一年四季强劲地吹着,都朝着一个方向生长。因此,在这种恶劣的生长环境里,草木的花季非常短促,但一旦开放,却又非常炽烈,或许倒是她们姐妹命运的写照了。夏洛蒂活了三十九岁,艾米莉刚到三十岁就患肺结核病去世,而小妹妹安妮,二十八岁就离开人世。惟一结过婚的,就是夏洛蒂,但不幸的是,婚后九个月,也结束了自己并没有多少欢乐的一生。

勃朗特牧师一家,就住在他供职的派立兹(Parich)教堂附近。从堆满楼上楼下十几个房间的家具杂物,特别从衣橱里的服装、餐厅里陈设观察,她们家的日子,应该说是相当清寒的。在楼上俯窗远望,便是那座古老的,长满了苔藓的,然而又是矮小的、粗陋的教堂。在教堂与她们住家之间的大块空旷地里,则是一片矗立着十字架和碑石的墓地。在这人鬼神共居的非常气氛里,连古树都不能直挺挺地生长,弯曲扭斜,何况终日锁居的三姐妹?

在故居里陈列着的她们的手红,是那样精致小巧,令人赞叹;她们的手迹,娟秀文弱,纤细的笔触,落墨在纸上,近乎微雕的程度,让人惊讶。可以相信,这三位充满灵性的三姐妹,实际是生存在自己心灵的天地里。她们作品中那些强烈的爱情,倔傲的男性,跌宕的故事,和悲伤的历程,都是她们的将现实与梦幻相交织起来的意境。

所以,在她们姐妹书中那种凄凉的,压抑的,神秘的,乃至阴冷的文学质素,大概是和这古老的房屋、教堂、墓地的建筑群造成的心灵压力分不开的:她们笔下的孤独无援感,从人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对压迫,对残暴,对恶劣环境的反抗之心,也是和清寒岁月里,从她们母亲的早逝开始,家庭成员相继一个个离去,所笼罩着的死亡阴影分不开的。应该说,文学是一种心灵的升华,正是这种幽闭紧锁的外部世界,才使得她们的幻想之翼,灵性之轮,形象之梦,智慧之花,得以飞扬升腾,于抑郁中爆发出文学,犹如地火之涌向天空,这才更奇丽,更炫目。

文学就应该这样不拘一格的多姿多彩,有壮阔的人生体验,自会产生震撼的文字,有激烈的搏击奋斗,必会出现时代的强音,有优美的风颂雅歌,当然也会谱出家弦户诵的美文。同样,有像三姐妹这样才华洋溢、体贴入微的纤细心灵,也必然会写成永远与读者共鸣的不朽之作。

离开了故居,我们专程去艾米莉生出无限灵感的Moor(荒原,或是荒野),看到莽莽苍苍的浩瀚景象,不由得赞叹真正的作家,像不死鸟一样,在公众心目中永存的地位。一百年过去了,这大片的丘陵地,还刻意保持着艾米莉眼中的那Moor的原样,足有几十平方公里方圆的土地,从不加以开发,仍旧是三姐妹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灌木林,荒草甸,斑驳的小径,乱蹿的雉兔。尤其在这种多雾季节,那低沉的铅灰色的烟云,斜掠过来的雨丝,和直朝脖子里钻的冷风,我似乎听到了远远驶来的马车,和那三姐妹的细语……

《简·爱》和《呼啸山庄》这两部小说,我国早已翻译出版,并且有不同版本。但在哈渥斯三姐妹的故居里,陈列着的世界各国文字的译本中,实在让我们感到遗憾的,只有一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简·爱》。故居博物馆的工作人员,知道我们来自中国,特地把这本放在玻璃橱里珍藏的版本,拿出来给我们看。同行的人不禁暗自庆幸,亏得有这部上海译文出版社的书,否则很有点说不过去,简直是对名作家的失敬。

虽然,那部还是比较早期印行的书,装帧比不得别国的堂皇,纸张也比不上别国的精致,但陪同我们的英国朋友说,无论如何,这是用世界上四分之一人口使用的语言翻译出来,拥有读者数量,是敢和任何文字版本相比的书,放在这里,那分量是不同一般的。尽管这样说,我们还是和他约定,下次来中国,我们会托他带些新的三姐妹作品的中文译本,送给这座博物馆。中国读者对于世界名著的热爱之情,更是敢和任何地域的读者相比的。

夏洛蒂一生写了《简·爱》、《雪利》、《维莱特》、《教授》、《爱玛》(未完成)等六部小说,艾米莉只有一部《呼啸山庄》,而小妹妹安妮却在短短的生命里程中,写了《Anges Grey》等两部小说,若不是肺结核夺走她们三姐妹的生命,还会写出更多,这是可以肯定的。然而,当告别哈渥斯这偏僻的小镇时,我们向这不起眼的地方致敬了,因为,它为文学史贡献出三位天才,人杰地灵,被全世界注目,那不理所当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