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威尔基·柯林斯探案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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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玛丽安·哈尔科姆的叙述(七)

“说我不相信你,这话既苛刻又不公正,”劳娜说。“问问玛丽安:在签字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知道这份文件要我承诺的内容是什么?”

“我不必请教哈尔科姆小姐,”珀西瓦尔爵士反驳,“哈尔科姆小姐与此事无关。”

我刚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仍不愿开口。但是,看到劳娜向我转过来的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再有她丈夫那种傲慢无理的举动,我不得不为了她而立即发表我的意见。

“对不起,珀西瓦尔爵士,作为签字证明人之一,我倒认为本人与此事有一些关系。”我说,“我觉得劳娜反对的理由完全对,至于我本人,我必须让她首先了解您要她签的是什么文件,否则我不能承担为签字做证的责任。”

“这话说得真不顾情面呀!下次您再到哪家去做客人,哈尔科姆小姐,”珀西瓦尔爵士大喊,“我奉劝您别为了一件与您无关的事帮着人家的妻子去反对她的丈夫,以此报答人家对您的盛情款待。”

我蓦地站起,仿佛被他打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就会一拳把他打倒在他自己的房门口,然后离开他的家,绝不再回到那里。然而,我只是一个女人,再说,我是多么热爱他的妻子啊!

谢天谢地,我一句话没说,又坐了下来,真的是多亏了那种忠诚的爱。我怎样忍受着痛苦,怎样克制着自己,她是知道的。她跑到我身边,直往下淌眼泪。“哦,玛丽安!”她悄声说,“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也不能够比你待我更好!”

“过来签字!”珀西瓦尔爵士在桌子那一头大喊。

“我要不要签呢?如果你要我签,”她凑近我耳边说。“我就去签。”

“不要签,你做得完全正确,绝对不要签,”我回答,“除非是你先看了文件的内容。”

“过来签字!”他重复了一句,扯直了嗓子,愤怒到了极点。

伯爵留心注视着劳娜和我,这时候第二次插话。

“珀西瓦尔!我记住了这是在小姐太太们面前。”他说,“最好请你也记住这一点。”

珀西瓦尔爵士向他转过身,气得说不出话来。伯爵坚定的手慢慢地抓紧他的肩膀,这时只听见那坚定的声音冷静地重复说:“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珀西瓦尔爵士慢慢地把脸从伯爵眼光下避开了,慢慢地把肩膀从伯爵手底下挣开了,倔强地低下头向桌上的文件望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那样儿不像是一个被说服了的人淡然丢开了一件事,而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动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并不是要得罪谁,可是我妻子这样倔强,连一位圣徒也没法容忍。”他说,“我已经告诉她,说这只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她还要知道一些什么?无论怎样说,反正一个女人不应该这样冒犯她的丈夫。我最后再说一遍,格莱德夫人,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劳娜回到他那边桌子跟前,又提起了笔。

“我很乐意签字,但是你必须把我当作一个对事情负责的人。”她说,“我毫不介意自己要做出的牺牲,只要这件事不影响其他人,不带来有害的后果——”

“谁说要你做出牺牲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克制着几乎又要爆发的狂怒。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只要做得体面,我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她接着讲,“即使我签一份文件,因为不知道它的性质而有所顾虑,你也不必对我这样严厉呀!对我的顾虑是这样认真,对福斯科伯爵的顾虑又是那样毫无所谓,我觉得这是很令人难堪的。”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这样很不适宜地(然而却是十分自然地)暗示伯爵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够支配她丈夫,这就立刻使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快要熄灭的怒火重新烧旺了。

“顾虑!你有顾虑!你现在再顾虑已经太晚了。”他说,“你既然豁出了一切嫁给我,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有任何顾虑了呢。”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劳娜就扔下了笔,眼中露出我以前和她接触时从未见过的表情瞪着他,接着就扭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一句话。

在那一刻,我们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因为像这样痛心疾首、不顾一切、最强烈地表示轻蔑,一反她的常态,完全违背了她的性情。刚才她丈夫对她说的那些话,在粗暴蛮横的表面下肯定还隐藏着一些什么意思。我虽然不完全理解,那些话里含有侮辱的成分是什么,但是,即便是局外人也能看出,她脸上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印迹。

伯爵不是局外人,他当然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点。我离开自己的椅子,走到劳娜身边时,只听见伯爵压低了声音对珀西瓦尔爵士说:“瞧你这个傻子!”

我刚要准备出去,劳娜已先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她丈夫又向她发话了。

“那么,你是肯定拒绝给我签字了?”可以听出他的口气已经改变,他意识到那不顾轻重的语言已经给自己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刚才听了你对我说的话,在我没从头到尾看完那份文件上的每一行字以前,我拒绝签字。”她坚定地回答,“走吧,玛丽安,咱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太久了。”

“等一等!”伯爵不等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再开口就赶紧插话,“格莱德夫人等一等,我请求您!”

劳娜本来打算不去理他,自顾走出屋子,但是我拦住了她。

“别和伯爵做冤家!”我悄声说,“无论如何别和伯爵做冤家!”

她听从了我的话。我又关上门,我们一起站在门旁等着。珀西瓦尔爵士在桌边坐下,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折叠着的文件上,紧握着拳头托着脑袋。伯爵站在我们中间——他主宰着我们面临的可怕的形势,正像他主宰着所有的一切。

“格莱德夫人,请原谅我大胆提个意见,”他口气十分温和,但不像是在对我们说话,而像是对我们孤单无助的情况有感而发,“请相信我说这话是出于对女主人最大的尊敬和关怀。”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珀西瓦尔爵士扭转了身。“你胳膊肘底下的这份东西,”他问,“一定要今儿签字吗?”

“我计划是也希望是这样,可是,你瞧,”另一个阴沉地回答,“我怎么也扭不过格莱德夫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签字的事能推到明天吗——能,还是不能?”

“能,如果你要这样的话。”

“那么你干吗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把签字的事推迟到明天——推迟到你回来再说嘛。”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谈话,”珀西瓦尔爵士抬起头,蹙起眉,咒骂了一句。然后接着说,“不管谁,用这种口气我都受不了。”

“我这样劝告你,是为了你好,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也给格莱德夫人一些时间。”伯爵回答,轻蔑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忘了你的车在门口等着吗?你觉得我的口气奇怪吗?我想,它会使你觉得奇怪,因为只有能克制自己的人说话是这口气。我从前奉劝过你多少次了?次数多得连你也数不清了。我说错过一次吗?倒请你给我举一个例子。去吧!赶你的路去吧。签字的事可以等到明天——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珀西瓦尔爵士看了看他的表,犹豫了一下。一经伯爵提醒,他今天既急于要劳娜签字,又急于自己去做一次秘密旅行,这两种思想正在斗争。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里站起。

“你要驳倒我很容易,因为这会儿我没工夫和你争论。”他说,“我就照着你的话做吧,福斯科,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更好,而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妻子一眼。“我明天回来,如果你再不给我签字——”以下的话被他重新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去锁文件的声音盖住了。他从桌上抓起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就朝门口走去。劳娜和我后退了几步,让他走过去。“记住明天!”他对妻子说,接着就走出去了。

我们在旁边等着他穿过门厅驾车出发。伯爵见我们站在门旁边,朝我们走过来。

“哈尔科姆小姐,您刚才看到的是珀西瓦尔脾气最坏的时候,”他说,“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为他感到遗憾,感到惭愧。也正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向你们保证,他明儿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很不体面地发脾气了。”

他说这话时,劳娜拉住我的手臂;听他说完了,她故意捏了我一下。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站在一边,眼看着丈夫的男朋友在她家里一本正经地替丈夫赔不是,肯定会感到很难堪,她肯定也不能例外。我客客气气地谢了伯爵,然后把她领了出去。可不是!我向伯爵道谢,因为我早已怀着说不出的无能与自卑感,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留在黑水园府邸是由于他的关心,或者出于他的高兴,而现在看到珀西瓦尔爵士这样对待我,我就知道,如果失去了伯爵的支持,我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任何希望了。实际上,在劳娜最迫切需要的时刻,只有他的影响,也是一切影响中我最怕的那种影响,能让我和劳娜厮守在一起!

我们走进门厅的时候听见狗车的车轮辗过环形车道上的砂砾。珀西瓦尔爵士出发了。

“他这是上哪儿去呀,玛丽安?”劳娜悄声问,“现在他每玩一件新鲜花样,我对未来就好像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你怀疑他有什么秘密吗?”

自从她经历了那天早晨的事件,我再不愿意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

“他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我含糊地说。

“那管家可知道吗?”她追问。

“肯定不知道,”我回答,“她准和咱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劳娜不信地摇了摇头,然后说:“你没听到管家讲,据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了安妮·凯瑟里克吗?你看他会不会是找她去了?”

“劳娜,我想你还是让自己安静下来,这件事根本就别去想它;经过了今天的事,你最好也学我的样。到我屋子里去休息一下,让自己安静一点儿。”

我们一起靠窗口坐下,让带着清香的夏天的风吹在我们脸上。

“玛丽安,这次为了我让你在楼下受委屈,我见了你真不好意思。”她说,“哦,亲爱的,我一想到这件事,几乎连心都碎了!我要他向你赔礼——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得啦!得啦!别去提它啦。”我说,“跟你做出可怕的牺牲相比,我受到这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你听到他对我说什么吗?你虽然听到那些话,但是你不会懂他的意思,”她十分愤慨地抢着接下去说,“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丢下笔,背过身去不理他。”她突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玛丽安,我之所以有许多事都瞒着你是因为怕你难过,在我们新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就感到不高兴。你还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可是,现在必须让你知道了,因为你今天已经看到他怎样对待我了。你听到他嘲笑我不应当有顾虑,你听到他说我豁出了一切嫁给他。”她脸色绯红,又坐下了,手不停地在膝上扭着。“可是,这会儿我不能告诉你那件事,”她说,“如果这会儿对你说了,我会大哭一场,还是等到以后我比较冷静的时候吧,亲爱的玛丽安。我这可怜的脑袋在痛,一直在痛。你的嗅盐瓶呢?还是和你谈谈你的事情吧。为了你,我真想给他签了字。我明天给他签了字好吗?我宁愿牺牲了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你。你已经帮着我反对他,如果我再拒绝签字,他就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在你身上。咱们怎么办呢?唉,此刻我多么需要一个能帮助咱们、为咱们出主意的朋友啊!多么需要一个咱们可以信任的朋友啊!”她沉痛地叹了口气。

我从她脸上看出她正在想念哈特赖特——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因为听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我也想起了他。她婚后刚六个月,我们已经需要哈特赖特像临别时所说的那样竭力帮助我们。我以前万万没想到我们会需要他的帮助啊!

“咱们必须自己想办法,还是让咱们冷静地商量一下吧,”我说,“劳娜,让咱们尽可能想一个最稳妥的主意吧。”

把她听到有关她丈夫负债的事和我听到他跟律师的谈话归在一起,我们自然而言得出的结论是——书房里的文件是为了举债而订立的一份借据,而要达到珀西瓦尔爵士的目的,借据绝对需要由劳娜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