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威尔基·柯林斯探案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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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伊莱札·迈克尔森太太的叙述(二)

我记住了道森先生的嘱咐,在此后三四天里不时严密地监视着吕贝尔夫人。我一再突然地悄悄走进房间,但是从未发现她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格莱德夫人和我一样留心注视着她,也没发现什么差错。我从没有发觉药瓶有被调换的迹象;我从没有看到吕贝尔夫人和伯爵谈话,也不曾看到伯爵和她谈话。她总是小心谨慎地、无微不至地看护着哈尔科姆小姐。

这位可怜的小姐,一阵子倦怠无力,昏昏沉沉地睡着,一阵子热度上升,几乎神志昏迷。在上述情况下,吕贝尔夫人从来不突然走近床前冒冒失失地去惊动她。荣誉应当归于有功者(不论她是外国人还是英国人),所以这里我要公公道道地夸奖吕贝尔夫人几句。但是,她过分拘谨,她太沉默寡言,从不请教熟悉护理工作的人:除了以上的缺点,她的确是一位很好的看护,格莱德夫人和道森先生都找不出一点可以对她表示不满的碴儿。

府内发生的第二件大事,是伯爵暂时出门,有事到伦敦去了。他是(我记得是)吕贝尔夫人来后的第四天早晨走的;临行之前,他当着我的面十分严肃地向格莱德夫人谈到哈尔科姆小姐的事。

“您可以再让道森先生治疗几天,但是,假如这几天里情况仍旧不见好转,”他说,“您还是去请教伦敦的医生吧,到了那时候,这个倔强的医生也不能不同意另请高明了。宁愿开罪道森先生,可得保住哈尔科姆小姐。我是很严肃地说这番话的,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而且是发自我内心的。”

伯爵说这话时显得十分激动和恳切。但是可怜的格莱德夫人已经完全精神恍惚,好像很害怕他。她浑身哆嗦着让他自行道别,一句话也没对他说。伯爵走了以后,她才转过身来对我说:“哦,为了我姐姐,迈克尔森太太,我心都碎了,没有一个朋友能够给我出主意啊!您认为道森先生的医法不对吗?他今儿早晨还对我说,用不着害怕,用不着另请大夫。”

“虽然我敬重道森先生,但是,”我回答,“假如处于您的地位,我可要记住伯爵的忠告。”

格莱德夫人突然避开了我,露出了绝望的神情,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忠告!”她自言自语,“我的天哪——他的忠告!”

根据我的回忆,伯爵离开黑水园府邸将近一个星期。

伯爵走后,在许多场合珀西瓦尔爵士都显得心情不好,再加上病人未愈,家宅不宁,我觉得他愁得好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连我都看得出,他好像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出一会儿走进,在园地里到处踱来踱去。他来探听哈尔科姆小姐和他太太(他分明对他太太日益衰弱的身体十分焦急)的情况时,关怀到了极点。我相信,他比以前变得心慈多了。这时候如果他身边有一位好心肠的牧师朋友——像我已故的好丈夫那样的人——那他在道德品行方面的进步也许会是令人鼓舞的。因为我在幸福的婚后岁月中有过切身的体验,所以有关这一类的事情是不会说错的。

现在楼下只有伯爵夫人可以和珀西瓦尔爵士做伴,但是我觉得伯爵夫人不大理会珀西瓦尔爵士。或者,也许是珀西瓦尔爵士不大理会她。外人甚至会怀疑,这是因为只剩下了他们俩,所以他们故意回避彼此。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再看当时的情况又是怎样呢,虽然护理的责任已全部交给了吕贝尔夫人,但是伯爵夫人总是很早就吃了晚饭,不等天黑就到楼上去了。珀西瓦尔爵士独自进晚餐,我有一次听到威廉(男仆)说,他主人的饭量减少了一半,但酒量却增加了一倍。我对仆人说出这样无礼的话并未加以重视。我当时只训斥了他几句,但是这里我要声明,下次如果再听他这样说,那么我可要责罚他了。

此后几天里,我们都觉得哈尔科姆小姐的病情的确像是好转了一些。我们又恢复了对道森先生的信心。道森先生似乎对他的疗法很有把握;格莱德夫人和他谈到这件事时,他向夫人保证,只要自己有一点不放心,他就会去请一位医生来会诊。

我们几个人当中,好像只有伯爵夫人听了这话仍旧不能宽慰。她背后对我说道森先生的话并不可靠,她仍旧为哈尔科姆小姐的病情焦虑,正在急切盼望她丈夫回来,好听听他的意见。根据伯爵来信,他三天后就要回来。他在出门的这些日子里,跟伯爵夫人每天早晨都有信札往返。不但在这方面,即便是在所有其他方面,我们都可以看出他们俩是一对模范夫妻。

第三天傍晚,我感到十分忧虑,因为注意到哈尔科姆小姐的病情发生了变化。吕贝尔夫人也注意到了。当时格莱德夫人疲劳过度,正在起居室里的沙发上酣睡,我们没向她提到这事。

那天傍晚道森先生来得比平时稍迟。我注意到,他一看见病人,脸色就变了,他试图掩饰他的心情,然而我看出他是惊慌了。他派人到家里取来了他的药箱,在屋子里做了消毒工作,亲自招呼我们在府邸内给他备下了床铺。“寒热是不是转成传染病了?”我悄声问他。“恐怕是的,”他回答,“我们明天早晨就可以知道得更确切了。”

按照道森先生的吩咐,我们没让格莱德夫人知道病情恶化的事。为了格莱德夫人的身体着想,那天夜里道森先生断然禁止她和我们一起待在病人的卧室里。她不答应——那情景怪可怜的——但是医师有权做主,结果还是依了道森先生。

第二天早晨,十一点钟,一名男仆被派往伦敦捎信给首都的一位医生,并奉命由他陪着这位新请的医生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回来。送信人走后刚半小时,伯爵就回到了黑水园府邸。

伯爵夫人立即自己带领伯爵去探望病人。我认为她这种做法并不违礼。伯爵是一位已有家室的人,岁数已经那么大,足以充当哈尔科姆小姐的父亲;再说,他探望哈尔科姆小姐的时候,又有格莱德夫人的姑母这位女眷在跟前。道森先生虽然仍旧反对他进屋子,但是,我冷眼旁观,医生这一次由于自己慌乱无主,并未认真加以阻拦。

这位可怜的小姐病势很重,已经认不出身边的人。她好像把自己的朋友错当作了敌人。伯爵走近她床前时,她那双以前一直不停地向屋子里茫然四顾的眼睛,这会儿直勾勾地紧盯着他的脸,恐怖地呆瞪着,那模样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伯爵坐在她身边,诊了诊她的脉,摸了摸她的太阳穴,向她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朝医生转过身去,露出一副又是恼怒又是轻蔑的神情,这一来道森先生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气愤和惊慌使得脸色煞白,可不是,一时间他就那样脸色煞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接着,伯爵朝我看来。

“病是什么时候转变的?”他问。

我把时刻告诉了他。

“后来,格莱德夫人还留在屋子里吗?”

我回答说她不在。前一天晚上医生就绝对禁止她进入病房,今天早晨也吩咐过。

“您和吕贝尔夫人都明白这病的严重性了吗?”他接着问。

我回答说我们都明白了,听说这病是传染性的。他不等我往下说,就打断了我的话。

“这是伤寒。”他说。

就在我们这样一问一答的一会儿工夫里,道森先生恢复了镇静,又像他习惯的那样口气很坚定地对伯爵说话。

“这不是伤寒,我抗议你来干涉,先生。”他斩钉截铁地说,“这里,除了我以外,谁也无权提问题。我已经尽了一切力量,已经尽了我的责任——”

伯爵不说什么话,只向床上指了指,这样一来就打断了道森先生的抗议。仿佛道森先生觉得这是对他自我表白能力的一种无言的驳斥,于是更加愤怒了。

“对你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他重复了一句,“现在已经去伦敦请一位医生。我要和他诊断这种寒热的性质,但是我不和别人商量。我坚持你应当离开这间屋子。”

“我走进这间屋子,先生,是为了神圣的人道主义,而且,假如请的这位医生来迟了,”伯爵说,“为了同样的缘故,我还要再走进这间屋子。我再一次警告你,寒热已经转变成伤寒,对病情这次不幸的恶化,应当归罪于你的医疗方法。这位小姐如果不幸死了,我要出庭做证,证明是由于你的无知和固执造成了死亡事件。”

还没来得及道森先生回答,伯爵还没离开我们,这时候通往起居室的门开了,只见格莱德夫人站在门口。

“我要进来,我一定要进来,”格莱德夫人说,口气异常坚决。

伯爵并不去阻拦格莱德夫人,却自己到起居室去,让她走了进来。在一般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忘记伤寒有传染的危险,绝对需要迫使格莱德夫人当心自己的身体,然而,在当时那一阵惊慌中,他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令我感到惊奇的是,道森先生这时候反而更加镇定了。格莱德夫人刚朝着床那面走去,道森先生就拦住了她。“我实在感到遗憾,感到难过,病人的寒热恐怕是传染性的。”他说,“在我还没能诊断之前,请您仍旧别走进这间屋子。”

格莱德夫人勉强支持了一会儿,后来突然垂下手臂,向前仆倒。她晕过去了。伯爵夫人和我把她从医生身边搀起,扶她到自己的屋子里。伯爵在我们之前走,一直等到我出来告诉他,说我们已经把她救醒了,这之间都在过道里等候。

我回到医生那里,说格莱德夫人有话立刻要对他说。他于是就去宽慰她,说新请的医生再过几小时就会来到。那几个小时过得很慢。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都在楼下等候着,不时派人来探听消息。最后,五六点钟的时候,我们总算放下心来,医生到了。

他是一位比道森先生年轻的人,神情严肃,而且显得很果断。我不知道他对以前的治疗有什么看法,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向我和吕贝尔夫人提了许多问题,却很少去问道森先生,而且在检查道森先生的病人时,好像也不太留心去听他的话。按照这方面的观察,我开始怀疑,伯爵对这病的诊断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道森先生等了一会儿,最后才问到请这位伦敦医生前来判断的那个重要问题,当然,他这一问更证实了我的想法。

“您认为这是什么热病?”他问。

“是伤寒,毫无疑问,”医生回答,“这是伤寒。”

那个冷静的外国人,吕贝尔夫人,这时把两只瘦削的棕色的手交叉在胸口,朝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当时伯爵如果在屋子里,听到自己的看法被认为是正确的,他那满意的表情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医生嘱咐我们看护病人时应注意的事项,说他五天后再来诊视,然后离开了我们,去和道森先生单独商量。他对哈尔科姆小姐的病是否有痊愈的希望一事不肯发表意见,他只说,在这个阶段,还无法判断是不是可以把病治好。

大家都提心吊胆地度过了那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