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下丫头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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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想嫁一个开面馆的人

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出了一道作文题:你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梅在作文里这样写道:我长大后想嫁给一个开面馆的人。

梅的班主任把梅的这篇作文拿到课堂上,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地朗读了一遍,然后“啪”的一声摔在讲桌上,勃然变色道:“梅!这就是你长大后的理想吗?别的同学都是想当飞行员,科学家,作家……唯独你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你的思想咋就这么不健康呵!”

班主任的话语,有如一把火炬投在棉花垛里,全班同学“轰”的一声哄堂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梅把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课桌下,几滴清泪顺着还有些瘦削的脸颊,噼里啪啦地淌下。梅在心里说:我错了吗?我是确确实实长大后想嫁给一个开面馆的人哪!老师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吗?为什么同学们的理想都是正确的,都会受到班主任的表扬,唯独我的理想就是错误的?就会受到班主任的批评?

梅在班里流了很长时间的泪。

下课的钟声敲响后,同学们都一窝蜂地拥出教室,唯独梅还趴在课桌上想心事。

有的同学过来打趣道:“梅!你还在想着长大后,嫁给一个开面馆的人啊?”

梅揩抹一下脸上的泪痕,倔强地抬起头,狠狠剜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同学:“想又咋啦?我就是喜欢吃面,我嫁给一个开面馆的人,关你屁事!”

那个同学自讨个没趣,只好打一声唿哨,灰溜溜地走了。

同学们从此把这件事情当做笑柄,不断地笑话、羞辱梅,但梅一直坚信自己的理想没有错。

梅依然对面食情有独钟。

梅每次放学回家,都要因为吃饭问题,和兰展开一场“论战”。兰是梅的妹妹。

梅喜欢吃面条。

兰喜欢吃米饭。

于是一场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梅说:“米有什么吃头?粗粗糙糙,嚼着就不舒服!”

兰说:“面条有什么吃头?‘吸溜’一下就到肚里去了,还不顶饿!”

母亲就在一边束手无策。

煮面。兰就把饭碗扔在桌子上,又吵又嚷。

煮米。梅又把嘴唇噘得老高老高,嘟嘟囔囔。

实在没法的时候,母亲就为兰煮一份米,为梅煮一份面。

兰就端起她的一份米,“吧哒吧哒”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梅就用筷子挑着又筋又软的面条,“呼呼噜噜”吸溜得山响。

只是这样时间一长,实在难为了母亲。母亲再做饭时,就实行轮流制,一餐是米,一餐是面。

于是梅和兰就米与面的问题,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不可开交。她们都想试图说服对方,让对方放弃吃米或吃面的立场。

梅说:“咱们今天好好摆一摆,到底是吃米好,还是吃面好?你要输了,从此再不要吃米!”

兰说:“比就比!你要输了,从此再不许吵着吃面!”

梅说:“面可以擀面条,可以烙馍,可以做馒头,米可以吗?”

兰说:“米可以做干饭,可以煮稀饭,面可以吗?”

梅说:“面可以捏饺子,可以摊煎饼,米可以吗?”

兰说:“米可以做米酒,面可以吗?”

梅说:“面可以搓丸子,米可以吗?”

兰说:“米可以……”

兰找不到下词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梅就愣怔在一边,不知是该哄兰,还是该欢呼胜利。

母亲就过来制止梅和兰:“两个小死妮子!成天价吵吵嚷嚷,叫魂哇你们!”

兰就哭得更欢了。

梅却在一边不敢吭声儿。

这一顿饭,母亲为了“惩罚”梅和兰,故意将米与面掺和在一起,既不是粥,也不是面。

但梅和兰各白捧着碗,却吃得津津有味。一个在碗里挑着米。一个在碗里捞着面。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点着梅和兰的额头说:“两个小死妮子给我听着!长大了,让你们一个嫁到南方吃米,一个嫁到北方吃面!”

梅就放下碗,高声欢呼:“噢,我要嫁人了!噢,我要嫁人了!”

梅长大后真的嫁到北方。

遗憾的是,梅的丈夫天生不喜欢吃面。

开始的日子,梅和丈夫勉强还过得下去。丈夫将就着梅吃一吃面。梅也将就着丈夫吃一吃米。只是时间一长,梅和丈夫谁也顶受不了。这样就给他们的生活出了难题。作为家庭主妇,梅当然首先要满足丈夫的口味。梅在一日三餐时,又像童年时期母亲那样,煮一份米,做一份面。米是丈夫的。面是自己的。尽管梅很劳碌,仍是得不到丈夫的理解。每天三顿饭端上桌,梅的丈夫总是冲着梅无端地凶嚷:“累不累呀你!一顿饭总是做两下煮,这哪像一家人拿勺子在锅里舀饭吃啊!你就不能将就一点吗?大米饭有毒哇?”

委屈的梅,眼眶中就有泪花闪闪。

十月一日是梅和丈夫的结婚纪念日。这天一大早,梅就到鱼肉专卖柜台买回了很多丈夫喜欢吃的东西,还特意拐到很远的蔬菜市场,买回大把的芹菜、韭菜、白菜。梅回到家里,挽起袖子,洗了手,开始和面。梅和面的样子极认真,极虔诚,有一下,没一下,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很富有节奏感。梅和面的技术非常娴熟。那团面,在她的手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忽左忽右,开始还粗糙,散乱,经她白玉一样的小手,一捏,一团,就成了弹性忒好、韧性极强的工艺品。

梅为丈夫炒了几道菜端上桌,还把不同菜馅的饺子盛在盘子里,拼摆在桌上。于是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着几道花花绿绿的炒菜,在桌子上组成一幅绝妙的图案。梅坚信,任何一位看了这图案的人,都会被它的色香味诱惑得馋涎欲滴,赞不绝口。

梅双手托腮坐在桌边,一直怀着美好的情愫等待丈夫下班回家。梅希望给丈夫一个惊喜。

丈夫好不容易下班回来了。梅迎着丈夫,孩子似的偎在丈夫怀里,撒着娇。

丈夫有些不耐烦地说:“去!去!你没看我鞋子还没换?我很累!”

梅依然不动,继续撒娇:“你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丈夫说:“你的生日?”

梅说:“不对。”

丈夫说:“我的生日?”

梅说:“还不对。”

丈夫蹙眉,略略思忖了一下:“噢,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国庆节。你是想为国庆节庆贺嘛!”

梅本想告诉丈夫,今天是他们结婚周年纪念日,但话到嘴边,梅又把这句话吞咽了回去。

梅陪着丈夫坐在桌边吃饭。一顿本来丰盛可口的午餐,梅却有味同嚼蜡的感觉。梅吃着饺子,第一次感到饺子是那么淡瘪无味。梅吃着饺子不觉得那是饺子,梅倒觉得她是在咀嚼稻草。

丈夫边吃菜,边唠叨:“梅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饺子,偏偏做那么多饺子端上桌!你是摆‘百饺宴’?还是成心噎死我?”

梅的泪就“哗”一下子流淌下来了。

梅对丈夫依然温存如旧。

丈夫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了。梅越是让着丈夫,丈夫越是在人多的场合对梅大吼大嚷。嚷急了,梅就用一双略带愠怒的眼睛久久地盯着丈夫。梅的眼睛里流动着一团火。但梅用最大的克制把这团流动的火抑制下去了。

有一次,梅的丈夫在人多的场合又大声呵斥梅。梅终于忍无可忍大声驳斥道:“我希望你尊重我!否则我们的婚则将走至尽头,到时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丈夫依是我行我素,有恃无恐。

有一天深夜,梅的丈夫领回几个赌友来家里聚赌。几个赌友围在一起,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烟,一边“哗哗啦啦”地搓着麻将。梅一个人躺在里间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股股难闻的汗酸味混合着刺鼻的辛辣味,不时窜进房里,让梅有一种窒息呕吐的感觉。

梅强忍着没有发作。得寸进尺的丈夫,后来还让梅起床为他们做夜宵。

当梅把煮好的水饺端上桌时,却惹得丈夫破口大骂:“每天不是面条,就是水饺,吃了好投胎哇?”

梅说:“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间了?深更半夜的,我到哪儿给你另弄饭菜去!”

丈夫咆哮如雷:“我看你是皮肉发痒,欠揍哇!”

梅的丈夫大吼一声,挥起巴掌扇在梅的脸上。梅白嫩细腻的脸上立时凸现几道手爪的印痕。梅的丈夫还要揍梅,被几位赌友苦苦拉住了。

梅那天没有流泪。天蒙蒙亮的时候,梅起床了。梅把家里所有该拆洗的衣物都清洗了一遍。梅忙完这一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茫然无从地注视着天花板,一直等到丈夫下午下班回家。下班回来的丈夫,走进厨房,掀开锅盖,锅是凉的,空空如也。

丈夫说:“梅你怎么了?这么晚的时间了,咋不做饭?”

梅收回失神的双眼,说:“姓丁的,你听着。我从上午一直等到现在,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我从今以后不会再给你做饭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家,但你从没有把我当人看待!姓丁的,你伤透了我的心……”

梅说完这话,拎起打好的包袱,头也不回地去了。

丈夫开始还以为梅一时在气头上,大不了回娘家住几天,马上还会回家的。可是等了十天半个月,仍是不见梅回来的踪影。丈夫便急了,亲白跑到梅的娘家,无论怎么劝说,梅就是不肯和他回家。梅的丈夫好话说尽,并信誓旦旦地向梅保证,梅仍是不吃那一套。

在这期间,梅的父母和丈夫的亲朋好友都过来劝说梅,但铁了心的梅坚决要和丈夫离婚。

冷战进行了很长时间。梅的丈夫几次过来请梅回家,梅都是冰冷着一副面孔。

三个月后,梅和丈夫离婚了。

离婚的那一天是个好日子。风儿弹拨着阳光的六弦琴。鸟儿唱碎了一地啁啾。

走出法庭大门的梅,蹲在路旁的一棵冬青树下,双手捂面,无语凝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揩干泪渍,拍一拍身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尘土,一步一步踏上了回家的路。她不知今天到底是该喜还是该悲。在这个充满明媚春光的艳阳天里,她只觉得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意,正瓢泼般地下在她的心里……

离婚后的梅一直待在娘家里。对梅而言,离婚本无错,但所有的过错似乎都让梅一人担当了。梅最不能面对的是家里人。父母每天对梅喋喋不休。哥嫂也从此和梅反目成仇。在他们眼里,梅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们对梅的行径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这时登门向梅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

梅清楚明白,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这样待在娘家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梅曾经和几个对象见过面,但总是这不如意,那不称心。梅一度陷入失望的迷谷中。

后来梅的玩伴给梅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人的名字叫大面。梅乍一听这名字,眼睛忽然为之一亮。梅的心里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涌现。大面要比梅大八九岁。但梅并不在乎这一切。梅最在意的是大面有一个开面馆的职业。

梅答应见面的那一天,天有些阴沉。但梅的心里却是一片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一种鬼使神差,把梅揪扯得一路小跑着赶到相亲地点。要不是梅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大面的那副形象非把梅吓晕厥过去不可!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大大的肉头,肥硕的身子,整个的人宛若一缸发酵了的面团!值得欣慰的是,此时此刻的梅并不计较这些。梅此时此刻正在构想着自己将要和一个开面馆的人生活在一起,告别“无面时代”,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生活呵!

梅完全被这种理想和幸福攫取着。当玩伴没带任何希望地来征询梅的意见时,没想到梅竟一口答应了下来!

简单的婚礼之后,梅和大面投入到紧张的开面馆生活中。梅和大面每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梅快步穿行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风风火火,应接不暇。梅粉嫩的脸上时常挂着晶莹的汗珠,氤氲着两朵醉人的红晕。梅并不怕劳累。梅觉得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幸福。这个“志同道合”当然不排除生活习趣。

事实上,大面的生活习趣和梅高度保持一致,譬如就吃面问题,两人早已达成共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面本是开面馆世家,所以天生似乎就与面食有缘。大面每天孜孜孜不倦地工作在面堆中,玩的是面,吃的还是面。大面吃面的样子有些吓人。大面盛面的海碗大得也有些吓人。据说那只大海碗是祖上特制的,传了一代又一代。大海碗足有一个小瓮子那样大,盛满了面条,梅是轻易端不动的。梅每次试着端这碗面条,都要使上吃奶的劲头,小心翼翼,一不留神,生怕随时都有失手跌碎的危险。然而每顿饭,大面都要吃下两大海碗面条!大面脱下衣衫,裸着膀子,圆睁双眼,“呼呼噜噜”,眨眼工夫,两海碗面条不见了踪影,只有涔涔汗水不断从大面肥硕的肉头上滚滚而下,满头蒸气腾腾,烟雾缭绕。

大面的出现实在使梅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自愧弗如。梅开始是欣喜,后是羡慕,最后是幸福的感觉顿然消失。

大面对面一直钟爱有加,并且还长久地影响着梅。

有那么一段时间,梅突然对面失去了兴趣,改为吃米。

大面说:“梅,你不要吃米,还是吃面吧,白面养人呵!”

大面说着,用肥大的巴掌在自己的面团肚子上“嘭嘭”拍了两下,那坠在裤衩腰围下的一团肉,来回悠悠颤动了许久。

梅“哇”的一声又想吐了。

大面体贴地伏下身子抚慰着梅:“梅,你怎么了?是不是怀上小宝贝了?”

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梅知道自己一直在性生活上是非常谨慎小心的,每次性生活之前,梅不吃避孕药是坚决不同意进行房事的。怀孕是不可能的,妊娠反应更是无从谈起。

但今天的梅就是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坦率地说,大面对梅还是很恩爱的。梅想吃米,大面再也没有表示坚决阻拦。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让梅有些失落和厌烦。关上门是面。打开门还是面。每天与面为伍,让梅突然想起自己这一生是不是要嫁给面过日子了?

梅突然感到身心交瘁,极度疲惫。

这天面馆的客人有些稀少。梅拾掇餐桌时,对闲下来的大面说:“大面,我们今夜早早关门,出去走一走吧?”

大面说:“要去你自个儿去吧!俗话说:开店容易守店难。不定啥时候又摸来就餐的人,我还可以卖两碗面哩!”

梅说:“钱是挣不完的。”

大面说:“就是没人进餐,我也不想出去。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个空当,我要躺下休憩一会儿,腰酸腿疼的……啊嚏——”

大面懒洋洋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梅就不再吱声。梅在拾掇碗筷时,有一摞细花瓷碗,“哗啦”一声失手落地,跌得粉碎。

梅捡拾地上的碎瓦砾时,有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而下。

大面说:“哭什么哭?碗跌碎了我又没说你,哭什么哭?”

梅的泪流得更凶了。

梅夜晚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皮。身边的大面鼾声如雷。一张本来很窄的双人床,一下子被大面肥大的身躯占去了大半拉。梅这时再细瞅大面,发现大面整个的人犹如一堆发酵了的面团。梅躺在这堆面团中,知道自己今夜该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