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的草根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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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五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晴雯屈天,司棋被逐,迎春出嫁,香菱遭害,黛玉病逝,宝玉出家……整个贾府风吹云散,就从这个倒霉的俏丫鬟开始。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到最后轰隆隆大厦倾颓。

晴雯占住好几个第一:生得好是第一,脾气坏是第一,结局惨也是第一。(一)妒花风雨便相摧晴雯被王夫人没命地申斥一通,哭回怡红院。紧接着王善保家的领着人抄家来。

袭人很乖,绝不顶风冒雪充大头,领着头乖乖开箱子。晴雯绝不乖,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就将箱子掀开!王善保家的这个老刁奴,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威风八面地搜了这个的箱子,又搜那个的箱子,到晴雯这里,给她弄了个大大的没趣。

晴雯的作风有点像孙悟空。没孙悟空的本事,有孙悟空的硬气。整个怡红院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炉子,王善保家的咣当咣当地拉风箱,要煅她这块铁,她居然还旗帜不倒。

这时候,不要忘了王熙凤也在场,却只在一边冷眼看着,任凭晴雯撒野。凤姐多精明啊,所有有名的丫环婆子她都心里有数。袭人奔母丧回家,屋里派了晴雯和麝月照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她若是对晴雯不放心,早就给换下来了。就是王夫人问起,她也只是说“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并没有下死劲地贬损晴雯。晴雯给这个老东西弄难堪,她心里说不准正偷乐呢。

倒霉的是晴雯。这个小姑娘,和宝玉对着干,和袭人对着干,撵坠儿,骂婆子,好像总嫌自己得罪人不够,被逐出去得不够快。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只不过任性行事,所有的任性行事,都是有一个底子在那里给她撑着,皆因她想着大家横竖是在一块儿。她没有想到将来,或者说她所设想的将来仍是像现在这样言笑不避,坐卧无心,欢歌笑语,痛痛快快。

不用夸她,也不用骂她,年轻女孩子,吃凉不管酸,大抵都是这个德行。看看身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哪个不是这个样子?

只是,笑靥如花,四壁如铁,他人如地狱,谁都不可能永远像一只螃蟹横着来。

命运已经注定,结局马上到来,晴雯被逐出园,婆子拍手称快。

(二)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许多人疑心晴雯是被袭人给害的,我觉得不至于——理由在《袭人篇》。如今且说晴雯去后光景。

宝玉去看小晴雯,这一场戏,直叫人痛离别:

“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了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见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宝玉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囚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强展星眸”,这是最后一次写到晴雯的美丽,她为什么惊?为什么喜?为什么悲?为什么痛?为什么一把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半日?千言万语归结到一句话,皆因:“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说她没有奴气,是不对的。她也会争风吃醋,气不忿别人往上巴结;说她光明磊落,也不对,她也会使小性子,甩酸话。说什么都不对,可是又说什么都对,反正不管你说她什么,她就是晴雯。宝玉待她,非奴非仆;她待宝玉,也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主子。

这个姑娘,五六年间,好饭好茶,不曾受过宝玉一句重话,如一枝恣意生长的兰花。这下子被撂在猪圈里,本来病弱之躯,四五天水米不沾牙,赶出来又被哥哥嫂子骂。想喝茶,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六安瓜片,全都没有;细瓷盅子也不用想,就是个黑沙吊子,半碗绛红的黄沙汤子。就这,若不是宝玉来,也喝不到嘴。

这些都是小事,自己的死也是小事,只有一件事是大事:“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美丫鬟抱屈天风流”:第一,她是屈死;第二,她是寿夭。为什么屈?因为她和宝玉好则好矣,却是光风霁月,并没有私心勾引他做什么坏事。金钏还对宝玉说过一句话:“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她连一句这样的话都没说过。碧痕打发宝玉洗澡,水漫金山,淹了床腿子。她估计也从没这么干过。而她被撵的所有的原因,却是被硬派为“狐狸精”。

是以她下面这句话大有深意:“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很对,整个怡红院里,除了她,还有谁和宝玉最亲近?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了她,越发地自要尊重,白天黑夜总不与宝玉狎昵,麝月比较木,秋纹和碧痕有点吃不上菜,只有晴雯是宝玉身边一等一得宠的人。若是她自有道理,且先把这生命,和宝玉怎么样了再说——这是她真正的委屈,原来幸福这个东西是不能存储的,否则不但不能升值,反而会被冻结,或者干脆销户。

她自以为一统江山,地位稳固,如今不期然被赶了出去,怡红院成了她日思夜念的地方。剪指甲送宝玉-上银镯犹可说,手上两寸长的葱管一般的指甲,不是好养的。干活是不能了,每天还要分出好大的精神伺候它,这也是宝玉宠她,才得如此。且穿了宝玉的小袄子,“就象还在怡红院一样”。原来傻姑娘直到命在顷刻,才把自己的心思真正用对了一回地方:“既耽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到这时,她还是爱宝玉的,自己就要死了,何尝舍得宝玉一走,就此天远地隔,永为阴阳?可是园门马上要关了,宝玉是偷着出来的,若是他晚回去,被王夫人知道,又要挨一顿大数落,且坏了他的声名,贾家的公子,居然跟一个丫头不清不楚,腻腻歪歪,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做大事?是以“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哪管自己在被内心碎,泪雨纷飞。

晴雯死掉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夜叫的居然是“娘”。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死到临头,“娘”是她精神上最后的安慰。红楼女儿,没一个是不可怜的。不是这般可怜,就是那般可怜,最可怜就是一支箭发出去,连来处亦不知。如一朵花,开便开,谢便谢,爹也不知,娘也不知,自身遭际,辛酸苦痛,一概不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若是给她立个墓碑,碑上应该刻六个大字:我来过,我不乖。(三)天真是天地不容的事宝玉宠晴雯,却不知道是他的宠坏了她的事,一步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他能够纵容她撕扇,能够理解她的任性和娇蛮,却不能阻止她的含冤、她的被逐、她的屈死。

晴雯天死,袭人只遣人看了一两次,数年的好姐妹,连晴雯最后一面她都没有去见。当初被撵,袭人虽然也哭,这种哭却和听闻金钏投井时的哭差不多,有些冷淡得可疑。是不是晴雯去了,她感觉如释重负?

论起来,宝玉屋里的四大金刚,秋纹是个平面的人,骂骂小丫头,挤兑挤兑小红还可以,从不乱找袭人和宝玉的事,麝月干脆就是自己熏陶出来的翻版,只有晴雯身上长刺,头上长角,是个不好惹的小姑奶奶。她出去后,这个屋里可以安静些,管理可以有序些,自己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些。这点私心,相信袭人她还是会有的。

至于秋纹和麝月,晴雯走后,她们只提过一次,是看见宝玉穿着松花绫子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是晴雯手里针线。秋纹叹了一句:“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也叹了一句:“真真物在人亡了。”然后就开始转而讨论服装配色问题:“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可见晴雯在怡红院里,人望不过如此,可怜她一片热心热肺,还想着要和大家生生世世在一起。整个大观园里,只有这个姑娘当得“天真”二字,可是原来天真却是天地不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