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的草根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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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五 帮倒忙的薛宝钗

(一)香菱为什么要学诗

薛大傻子要出远门,他一走,宝钗就把香菱带进大观园。说起来宝钗是个厚道人,从来没有欺负过香菱,看她天天眼馋这个大园子,干脆叫她来过过瘾。

香菱一进大观园,如同一朵花,泪泉浇,血雨灌,一点灵性本来已经被粪草埋得看不见,现在终于爆青发芽,长大开花。

说一个人有没有灵性,最外化的衡量标准就是看他能不能吟诗作文。就像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这多出来的一窍就是诗情,要不然也不会在咏菊大赛上勇夺冠军。还有宝钗,虽然是个十足十的冷美人,但是她的灵性绝对不可忽视,那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和“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写得多好,多“毒”啊。不过很奇怪,香菱被拐跑的时候虚岁才不过三岁,还不到认字的年纪。她作诗的字,是从哪里认来的?从拐子家吗?拐子哪有那么好心!再说,拐子自己有没有文化还不一定呢。估计她是到了薛蟠身边后,跟着宝姑娘学来的。

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的瞎子也就算了,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学写诗?有人说她是慕风雅,曹雪芹也说:“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我觉得这个理由不大充分。

这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家乡全都忘了,看别人有爹罩着,有娘疼着,自己却孤单单的,心里未必就好过。又不能瞎哭瞎唱——会被人骂的,如果会写诗,那就太好了,我躲进诗里抒情你就管不着了。而且,这么好的花,这么好的树,这么好的水,这么好的月亮,想说点什么,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多憋闷,要是能把所有这些都表达出来,就好了!

所以说,香菱学诗未必是一味地慕风雅,而是发自内心的强烈需求。

(二)跟着香菱学品诗

黛玉不但会诗,而且把作诗当成一件大事,所以说她是个真正的“诗人”,有灵性,有激情。香菱找黛玉学诗就找对人了。

想学诗的,都来跟着香菱一起入学,听掌塾师发言:

诗的原则:

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然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专门写些酸文假醋文章的“高手”,好好看看,包括我自己。

第二是格律,“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第三,要想学好诗,就要挑好榜样。我们学诗的好榜样是:王摩诘(维)、老杜(甫)、李青莲(白)、陶渊明、应场、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

唐代三巨头李白、杜甫、白居易,白居易之所以没入列,估计是因为他的诗太浅近,黛玉不喜欢,就像香菱喜欢的陆游那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她也告诫千万别学,怕一旦人了格局,再出不来。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香菱是个好同学,虽然没条件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却真当得起两个字:苦心。“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也不打她,不骂她,不训她,也不把她的书夺去撕掉,倒是怕她把身体熬坏,一连几回地催她睡觉。她不肯睡,有什么办法!

很奇怪,越是上不起学的孩子,一旦逮得读书的机会就如饥似渴,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化到书里面。越是打着骂着,哭着求着,赶鸭子上架般,越是不肯学。就像贾母看见螃蟹饺和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就会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刘姥姥就会想吃又舍不得吃,一吃就每样都干掉人家半盘子。宝玉不是这样吗?那个薛蟠如果多读几本诗本,估计就不会这么又傻又呆的了。香菱一定羡慕这些贵族公子小姐的风雅久矣,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自己会作诗,会出口成章,会下笔成文,会……会多么过瘾。渴望造就动力,果然如此。

诗是老火靓汤,不是饕餮饱肚的,是要细咂慢品的。香菱是个灵透的人,诗味叫她品得透透的:

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再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有她这一番解说,这诗书就算没有白读。她也一定能分辨得出“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孰优孰劣。虽然都浅近如画,但一个是没味儿的,一个是有味儿的。前面这句写的想是一个戴方巾的儒生,宽袍大袖,焚着香,放着帘幔,怕香味跑出去。他想写诗,但是还没写,用着很好的砚台,磨着很好的墨,没有人动它,在砚台里汪汪着。问题就在这儿,光有景,没有情,像一潭死水一样。后一句大不同,看似没有人,只有明月、青松、清泉和河里大大小小的石头,可是一读到它,马上就感觉明亮的月光下,潺湲的水声中,有一个“人”,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坐着,正举头望明月,低头看清泉呢,在抬头低头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反正人世苍茫的味道出来了,它的意境是活的,动的,灵透的。

(三)跟着香菱学作诗

会读诗和会作诗不是一回事,就像批评家和作家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也不会有“眼高手低”的说法。

黛玉让她以“月”为题,赋诗一首,第一首,不成功,字句倒是很华丽的,她犯了初学写作者的毛病,什么词儿都敢往上整,只要好看就行,却忘了“立意要紧”。也就是说,她还不懂咏物诗的特点:“情附物上,意在言外。”就像我们作文直来直去,啊,月亮啊,你是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第二首,又不成功,虽然不像第一首那样笨拙,但又显得过于穿凿,只有诗皮,没有诗瓤,人物的思想境界还没有进入角色。这回我们的咏月文也变成了:啊,月亮,你好美,我真爱你。

第三回是梦中作诗,精血诚聚: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精华欲掩料应难”,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用以含蓄自比。“影自娟娟魄自寒”,真真切切地顾影自怜。“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曲笔达意,内心幽怨。“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情景交融拓展,为末联作好了铺垫:“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诗意曲折,联想绵远,难怪这些“雅女”们也要赞她“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了”。我们若是学她,咏月文也当比人,自比。古往今来,意趣第一。

这是曹雪芹唯一一个写到学诗全过程的人。宝黛一千人也不是生来就会作诗,固然作诗要讲灵气,但是诗韵诗格却是要苦心记背的。从她一个人,可以看到所有这些蕙质兰心的女子背后下的功夫,就连宝钗亦不可免。所有的成才公式都是这样:天才=1%的灵感+99%的汗水。(四)宝钗怎么帮倒忙长得美,有灵气,这下子又学会了写诗,于是,香菱迎来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鬼使神差,多少年轻人都凑了来,又干净,又漂亮,又雅致,又高洁。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欢声笑语,响上云霄。这里面,笑得最欢的,一定有香菱。

被宝钗带进园来,是香菱短短一生中,难得的畅心快意的日子。咱们应该感谢宝钗给了香菱这个机会,让我们看到一个姑娘怎么变成女才子。可是,为什么要说她给香菱帮了倒忙呢?

就比如一个乞丐,平日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大雨大雪天露宿街头,也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理。突然有人搭救出他来,给他穿最柔软的衣裳,吃最美味的饭菜,睡最干净的床铺。要是能够长长久久地这样过下去,那当然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福气。可是,要是那个人只把他捞出来一会儿,到他适应了这样的好日子后,再把他拎起来,重新扔回泥坑里边去。这个时候,他以前麻木不仁的感官都苏醒了,要是能继续活下去才怪。

就像香菱,要是她能够一直呆在大观园里,喝酒、唱歌、作诗,那敢情好。但是,她很快就要回到薛蟠身边,和薛家一起迎娶当家奶奶。此时的喜,衬得日后的忧更其为忧,此时的乐,衬得日后的苦更其为苦,此时的一切,都成为美好的回忆,迎接她的是捱也捱不下去的苦光阴、坏日子。而且学诗又开了她的灵窍,让她把痛苦又放大了一百倍,这不是宝钗这个厚道的姑娘,把这个命苦的姑娘又害了一次?

更要命的是,她本来就生得美,如今诗也会,字也会,才貌双全了,对于贵族小姐来说是好事,对于她一个妾侍,那就是一个冒头的尖子,正妻岂能容而忍之?这不是给她将来受虐又埋下一个大好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