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在四十华里开外的小乡村,所以乡村什么样我是知道的。鸡猪牛羊,萝卜白菜,稻麦菽稷,这些都有,绿柳如烟也很好看,霜晨雪早也特漂亮,不过这些不是全部。乡村里面更多的是人——原生态的人,以及原生态的人生。
我娘家的邻居女人,上有婆婆一名,极慈祥,极白净,整天纺线啊,舂布啊,做饭啊,浆洗缝补,一刻不停。大伯哥一名,老实木讷,光棍一根,一把子憨劲,拉犁种田连牛都省了。她还有从娘家带来的一个年迈的姥姥,儿死女丧,所有家产,包括房屋一栋、薄田三亩,全归了这个外孙女,指望她养老送终。
婆婆病倒,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儿子媳妇刚盖好的明三间暗三间的新房,不舍得让婆婆住,把她搬到院外的一间土坯屋,每天冷饭一碗,薄被半床——为什么是半床呢?冬天的土坯屋不升火,怕费柴,四面墙壁厚厚地挂着白霜,老婆子只有一床旧绿军被,铺半床,盖半床,所以说是薄被半床。她得的是老人痴呆,神志不清,天天大声叫唤,做儿子的也烦,揪住他娘的发髻撞炕沿:咚,咚。后来老婆子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反正是死掉了。
然后轮着打光棍的大伯哥。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拉犁耕田是于不动了,想和一家人上桌吃饭?美的你!每天自炊自吃。一口铁锅,早也是疙瘩汤,晚也是疙瘩汤。没有菜,没有馍——不会做。有一次他到我母亲那里串门,看她蒸的大馒头,又白又胖,一气吃了仨,眼睛又盯住第四个,我娘不敢让他吃了——再吃就撑死了。走的时候给他拿上两个,结果害我娘挨了一顿骂。他兄弟媳妇说:“哪个王八日的,给老不死的馒头吃,欺负我们家没有白面是不是?”
有一天早晨,万物醒来,鸟也叫,狗也跑,大人出工,孩子上学校,这个光棍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生息地死在小破屋里。
接着轮到女人的姥姥。八十多岁了,病瘫在床。不知道得的什么病,反正“疼啊疼啊”地整天叫唤。外孙女婿听得心烦,拿拐棍抽老太太:啪!啪!老婆婆死掉的时候浑身是伤。既没有通知宾朋,也没有大设灵堂,没有戴孝,没有哭灵,没有骨灰盒——把灰盛在小黑布袋里,女人借了我娘家的小三轮,拉了三十块红砖,在地里刨一个浅坑,围一个小圈,两口子把骨灰放在里面,薄薄几锹土,就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
这就是乡村的真相——当然,是部分真相。农村的确有凉薄到彻底的人情世故,但绝不是全部。
我就认识一个农村老大娘,家里的日子如同破布,大窟窿小眼儿,她却始终极有担当。公婆都老得不行了,她把一捧白面留着给二老擀原汤儿面,自己吃棒子馇粥小咸菜。家里最厚的一床被给二老盖,自己却“布衾多年冷似铁”。而且老太太穷得勺子刮瓮底儿,呲啦呲啦响,也并不拿着“穷”字当招牌,今天从这里赊一瓢面,明天从那里讨两块钱。
有一次她病了,我买十斤鸡蛋去看她,结果我病的时候,她居然带上二十斤鸡蛋来看我。她的小孙子要上学,我替孩子垫交了学费,她就特意赶到我家里来,反复道谢,并且申明:半个月,一定还。果然!一到期限,她把钱一分不少送过来,还附带着给我的孩子买两袋小食品。感觉她特像雅典的泰门,人家给他一匹马,他给人家一个马群,人家送他一粒珍珠,他回赠人家一顶珠冠。可是,她哪有人家泰门那么阔气!
无论农村里的反面例子,还是正面形象,都是贾母、贾政、王夫人、贾宝玉等深宅大院的贵族们绝对想不到的。住的金门玉户,穿的绫罗绸缎。一个秦可卿丧,那是多大的气派,多少王侯吊祭,用的什么棺材!农村里的老太太,住着茅草房,盖着百衲被,穿着七缝八补的破衣裳,到处搂草筢柴,回家来拉风箱,灶里柴烟大冒,呛得人咳咳喘喘。脸上有灰,手上有泥,七老八十还要出工上地,累了就把田间地头当歇息的凉亭子。工余或是阴天下雨,老婆子们聚在一起,抹抹牌,神佛仙鬼乱说一气。生是卑微地生,死也是卑微地死。
所以说,大观园里的纸窗木榻,土槿竹篱,短墙上稻茎掩护,鹅儿鸡鸭,富贵气象一洗皆尽,那根本不是真正的乡村,准确地说,叫乡村风光,而且是理想中的乡村风光,或者更干脆点,叫“乡村的伪风光”。
在刘姥姥登门之前,贾府不知道有刘姥姥这个人。就是刘姥姥登门之后,贾府也不知道刘姥姥是怎样一个人。不要因为她一个农村老太太,不识文断字,就派她卑微、鄙陋、见识粗浅、活得没有尊严、没有价值。其实农村人自有他们自己一套非常朴素的价值标准。这套价值标准通行在整个人类社会,那就是有恩必报。
这粒“恩”的种子,就是她三进三出的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