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楼的草根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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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五 老赵的仇恨比天大

她的身份是这样,她的奢望是那样,两下里一挤一压,就把可怜的老赵压扁了。

如果说司棋代表放纵,晴雯代表娇宠,那么,赵姨娘就代表仇恨——贾府的上流阶级,她都恨。

可是,又不能投毒,又不能放火,她就是一粒大头钉,也得盖在贾母、王夫人和风姐合围起来的大锅盖里,干憋气,没脾气。实在憋得不行,只好骂骂没人气、没出息的贾环撒撒气。结果就是骂儿子,也得长点眼。

贾环跑去找宝钗和莺儿玩,输了钱,哭丧着脸回来,把缘故一说,当娘的一口就啐过去了:

“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人家是高台盘的,那意思就是咱是低台盘的。儿子是下流没脸的,那意思就是人家是上流有脸的。显见得她把母子俩都摆在整个家族的对立面了,隔十里地都能闻见酸气。

结果王熙凤隔着窗户听见,不干了:

“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

王熙凤这个人,能放的时候绝不肯收着,能满的时候绝不肯谦着,能做绝的时候绝不留后路。这话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跟刀子似的。本来赵姨娘骂儿子的时候,还当自己是贾环的娘呢,结果她给咯嚓一下子,把这丝幻想剪掉了:原来是你一个老奴才,在教训人家一个新主子——非常冷酷和赤裸裸。

估计这回挨了凤姐的骂,以后老赵在说什么话之前,都得先掀开帘子,四外看看,生怕死对头又从天而降——作下毛病了。

可是贾环早叫他娘教得不正经了,这么点儿的毛孩子,手段又黑又狠,逮机会就要报复宝玉,想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凤姐本来早就把贾环划归到老爷太太的名下,明确表示轮不着赵姨娘管的,这回却煽风点火:

“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

这个凤姐天生的和赵姨娘不对眼,又会敲山震虎,又会指桑骂槐,又会挑拨离间,活活一个胭脂虎、粉夜叉。

本来王夫人正心疼肉疼,这下子给她提了醒,特意叫过赵姨娘来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没办法,草根阶级就是这样,干瞪眼挨欺压。

这还不算。平白无故的,怎么减了我屋里丫头的月钱了?本来就是穷人家,你还叫人吃饭不?你过生日,多少人给你凑份子啊,你还拉上我干嘛!平白叫我掏二两,该你的欠你的?

就这样,凤姐和赵姨娘间仇恨如雨后发春花,愈开愈艳。

赵姨娘坏不坏?坏。

怎么坏?用魇魔法。

赵姨娘傻不傻?傻。

怎么傻?用魇魔法。

魇魔法的害人工具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而是天上地下,神啊鬼的。有人说曹雪芹这么写忒傻,怎么可以把这种本来就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写得有来有去的?这不是违背了这本宝书的现实主义精神吗?

说这话的人才傻。

那是什么年代?尘世万众,神佛当家,玩这个是仇恨的最高境界。而且,谁说曹雪芹是百分之百的现实主义?挺大的一出戏,可是架构在一块大石头、一株绛珠草、一名神瑛侍者和几本册子上的。这样的一本书,用魇魔法太正常了。曹雪芹相信这个,赵姨娘更是百分百地相信了,要不然不至于把她的所有的小金库全都倒给马道婆,买她那几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了。

这场戏里,假如赵姨娘该判个斩立决,马道婆就得来个千刀万剐。本来,在古代,“三姑六婆”就没什么好名声,七嘴八舌、不务正业、串门子、搬是非、诲淫诲恶、见钱眼开。过去妇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得可怜,这群家伙就时不时地登门拜访,东拉西扯,自要把你哄高兴了,就能大捧的银子赏我花。宝玉被烫,马道婆刚骗了贾母一个月五斤香灯油来炒菜吃,这还不算,又东走走,西串串,踅摸到赵姨娘的屋子里来。

一个本来就满腔郁忿,一个本来就心术不正,两下里对了眼,我出钱,你出力,我给刀,你杀人,来来来,咱们把凤姐和宝玉给弄死了吧。

赵姨娘也是,宝玉从没治过你,为什么要害他?

谁让他是贾府财产的继承人!“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够了,这一下子直奔主题,原来不是什么仇恨之争,而是利益之争,或者说由利益引发的仇恨之争。估计老赵早就想像过这样的场景:宝玉死了,凤姐死了,眼中钉肉中刺都拔了,贾政这一支只剩下环儿这一个男丁了,不对,还有李纨的儿子。那就好办多了。李纨这个属木头的,想摆布太容易了。将来贾环当了官,做了财产继承人,自己这个亲娘也就是老封君了。穿绫罗绸缎、吃百味珍馐,屋子里摆珍珠盘,吃饭使玛瑙碗,用一两银子一个的丫头,一声令下:“人来!”丫环婆子齐齐答应一声“是”,恭恭敬敬地听着。

啊,那是什么前景,那是什么威风!

为了这个美好目标,豁出去了!五百两银子的欠契也写一张,半辈子的梯己也拿出来,都便宜了马道婆——她一个月只二两银子的月钱,五百两,得够她挣多少年?她这体己的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这可都是从她牙缝里抠下来的,如今都给了这个老虔婆,换来的是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和两个纸人,以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闹。

这边凤姐和宝玉一蹦三尺高,杀鸡杀狗,那边赵姨娘和贾环在自家的小屋子里头得意地笑着。

眼看这姐弟俩直挺挺躺炕上,只剩倒气儿的份儿,贾母正摘心摘肝地疼,哭得死去活来,王夫人更哭得不要命,薛姨妈也哭,贾政也哭,贾赦也哭,贾琏更哭,平儿哭得快断气了,袭人哭得要傻掉了,外边屋里黛玉也哭,宝钗也哭,湘云也哭,合家上下,惊天动地,大放悲声,她绷不住劲,硬要往贾母跟前趁,非要想充好人:

“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说实话,这个老赵的傻劲,实在跟那个抄检大观园、随便翻探春衣裳襟、挨了三小姐一掌的王善保家的有的一拼。贾母一口就啐她脸上了:“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怎一个“活该”了得!

说真的,要不是宝玉的那块通灵玉护驾,这姐弟俩就叫赵姨娘活活治死了。你看贾府,号称礼仪之家,然而房族之间、嫡庶之间,乃至父子夫妇、兄弟姐妹之间,互相仇视猜忌,诬陷与残杀,使人掩卷不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