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杨小楼的戏,除1932年看过一场《青石山》外,主要集中在1934年下半年至1937年上半年这一段时间里。1934年初秋,杨小楼到天津演出于春和戏院,有一个星期日白天贴《野猪林》,先父携我和舍弟同宾同往。这次印象最深。后来在北京侍先姨外祖张醉丐老先生又看过两次杨的《野猪林》,每场都是双出。可惜我始终未见过杨小楼的二本《林冲发配》(即《山神庙》)。
1982年7月,北京《戏剧电影报》载有翁偶虹先生谈《两代〈野猪林〉》的文章,所述杨小楼《野猪林》的演出情况同我记忆所及有较大出入。后接刘曾复教授来信,又到天津与舍弟当面印证,并向朱家先生请教,才证实我的记忆还是比较准确的。现将曾复原信节录如下:
……翁文谈杨(小楼)的部分内容不可靠,似乎是道听途说。主要有三点是肯定错误的:一、说杨看见郝(寿臣)扮的鲁智深照片,才与郝合排此戏;实际杨开始是与侯喜瑞合演此戏于第一舞台,弟全家在场。二、说杨在白虎堂穿箭衣、带甩发,不对;杨此场仍是扎巾、褶子。因在台上没法摘硬扎巾。在后台打扎巾可费了事了,台上没功夫解;扎巾里没法安甩发,没有在台上临时安甩发的。杨是项上带条锁链,仍是原来扎巾褶子的扮相,由人带下。三、说“野猪林”一场杨在二黄散板中间加锣鼓(什么锣鼓点儿没说)走“疙瘩步”,“乍乍的走”云云,亦非;杨这场出来和走蹉步时根本就没有唱。直到被人背起来之后,才与鲁智深一块儿唱四句二黄散板下……历来这种以讹传讹的事太多了……
小如按:检《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材》第六册1929年8月3、4两日(夏历六月二十八、二十九两日),杨小楼的永胜社在第一舞台首次公演头本《林冲发配·野猪林》和二本《林冲发配·山神庙》,正是由侯喜瑞扮演的鲁智深,足证刘老之说无误。除刘老所指出的三点外,我还要略加补充。一、《野猪林》的末场杨小楼扮林冲穿红色罪衣罪裙上场,按“编辫子”的走法走蹉步,最关键的是穿草鞋戴脚镣。这一点我和舍弟至今皆记忆犹新。二、这一场临下场时所唱四句二黄散板,末句是林冲、鲁智深齐唱,杨的嗓音十分响亮,竟盖过郝寿臣,博得满堂彩声(有人说杨小楼只会唱西皮不会唱二黄,此亦不确;这出戏就是唱二黄的一例;而《下河东》更是杨常唱的戏,也是唱二黄的)。三、我所看的三次《野猪林》中,杨每次演法小有不同。即末场走蹉步时有时竟直截了当坐于台上,有时则翻一小软抢背后再坐于台上。后者从朱家先生处得到证明。
曾复教授曾撰文专论杨小楼的《野猪林》(载《戏曲艺术》1982年第二期),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即杨在“白虎堂”一场,有意回避了与《大名府》“公堂”一场的雷同之处;而李少春的“白虎堂”一场,则完全吸收了周信芳《大名府》的路子(马德成演《大名府》按黄派路数,“公堂”一场比较简单),等于把卢俊义的演法全部搬了过来。若论功过,则我以为:杨小楼执简驭繁,点到而止,只有他才能这样演;而观众对李少春就不一样了,如果少春也只是点到而止,观众就会不答应。两人的路子是不能互相代替的。我认为少春演“白虎堂”一场还是成功的,不能用杨来否定李。至其主要败笔乃在于少春为林冲所安排的几个唱段。如“长亭别妻”一场唱散板太近于青衣腔(如苏三、窦娥一类),未免衰飒,不像林冲;“野猪林”出场唱高拨子,风格殊不谐调;“山神庙”一场唱大段反调,有字无腔,吃力不讨好。这实是由于少春排一出戏力求全备所致,结果反成蛇足。
附带谈几件事:一、1948年我曾在报纸上撰文评杨小楼《野猪林》,认为只听林冲与鲁智深菜园初会时的一段对白,就值一块二的票价。此文被贺孔才先生看到,托人转告我:“吴小如把杨小楼估价太低了;光是林冲念的一句‘小弟今年虚度二十八春’就值一块二。”
二、1949年或1950年,李万春在天津东马路国民戏院演全部《野猪林》,我曾往观。发现万春戏路与杨小楼、李少春均不相同。其中有戴手铐棒打洪教头一场为少春所无。但万春身手的确不凡,大有“武戏文唱”味道。60年代以后,偶与刘曾复、朱家两位先生谈及此事,二公皆谓:“这是万春从杨小楼的《山神庙》里‘掠叶子’掠过来的,所以与众不同。”我才恍然大悟,更以未及见杨老之二本《林冲发配·山神庙》为遗憾。
三、大小儿看了李少春《野猪林》影片,对“山神庙”一场林冲一人与十几个人对打的场面大为赞叹,曾对王金璐同志说:“王伯伯,这一场太棒了!让李少春一演,显得林冲的本事太大了!”金璐笑答:“你这是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才有这样的感受。其实台上人越多,扮林冲的主角越省劲;折腾得挺欢,看起来火炽热闹,真正出力的倒是那十几个人。”此犹《长坂坡》中赵云与曹八将开打,真正连翻带摔的是许褚、李典和乐进,但看起来却显得赵云勇猛英武,势不可当。凡此种种,皆足以供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