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夏甘草穿戴完毕,坐在床上发着呆。
汤阿姨进来,看着夏甘草那个样子,知道她心思,就说:“就是去吃个饭,别有这么大的压力。”
汤阿姨的手无比温暖,像小时候甘草生病时那样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
“甘草,你和妍妍,我其实一直都担心你多一点。你从小不像妍妍那样有主见,性子又柔弱,我总担心哪一天,我和你爸不在了,你会受欺负。”汤阿姨停了一下,“现在妍妍也走了,就只有你,我也不求什么,你高兴就好。”
甘草望着鬓角有些花白的汤阿姨,眼眶一红,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拉着阿姨的手诚心诚意地唤了一声:“妈。”
汤阿姨先是没反应过来,然后把头扭过去,等回过头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红的,“看,我一辈子不是也没有生孩子,这不也享了天伦之乐,有了两个女儿。甘草,不要想太多。”
甘草感激地抬起头,擦了一把泪,对着镜子道:“妈,看你,平白无故把我惹哭,好不容易才化好妆。”
汤阿姨递上了手袋笑着说:“快补一补,沈燔就要来接你了。”
果然一会儿沈燔就开车来接,因为要去见父母,所以,穿着也非常正式。他已经同甘草家人很是熟络,站了一会儿,就看到甘草从屋里出来。
精心打扮而扎好的头发,一袭很漂亮的长裙,再加别致的手袋,看得出很是花了心思,沈燔高兴,把手伸去,两人回头对父母相视一笑。
因为有了家人的支持,甘草格外放得轻松,到了沈家,沈燔的母亲引了出来,看起来并不老,眼睛很有神。
沈燔的家人都围在一群,一个高大的男子见他们进来,对着沈燔就嚷嚷道:“快过来,爸又要输了。”
甘草和沈燔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一个老头子正对着一个小孩子坐着,这一老一少一本正经地下棋,大家都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一时间房间里只有落棋的声音。
一会儿孩子叫到:“爷爷,你输了。”一群人都仰头笑着,摸着那个孩子的头,沈燔说道:“爸,你让小砂多少个子儿,你小时候怎么一个子也不让给我啊!好偏心。”
甘草抬起头了一下这个家,不算很大,却那样的温暖,而伯母正在厨房忙着。
没有人会很好奇地打量她,仿佛沈燔带回来的女孩,就是这个家的一员,她终于明白沈燔身上那像玉一样洁净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以,只要沈燔喜欢,那么就什么都好。
甘草心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知道,在这里,她会得到全部的爱和温暖。
回去的路上,沈燔拉着甘草的手说:“妈说,只要我们过得快乐,让你不要多想,养肥一点。”
甘草“嗯”了一声。
沈燔又说道:“宣椱和小平,今天又要去乡下了,宣椱辞了职,和小平一起下乡做医生,那小子说那里需要他。”
甘草想了想,扭过头来说:“我去送他吧!”
沈燔笑道:“好啊!去送送他吧!”
“好……沈燔……”
“怎么了?”
“对不起。”甘草有些不敢看他,她在面对宣椱的时候,对沈燔总是有一点内疚。
“说什么呢,你去送他是应该的,你总要和他道别,别担心,我就只是在这里,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会一直在这里。”沈燔静静地看着她,淡淡的神色里却透出浓浓的感情,他抬起头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无论你去到哪里,甘草,你在我这里。”
甘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倒他怀里,呜咽着说:“对不起,我一直都这么对你,连我自己都开始恨自己了,沈燔,你恨我吧,我从前没良心。”
沈燔摩挲着她的头发:“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甘草,我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只是我爱你的方式。”
这只是他爱她的方式:永远默默地守在一旁的阴影里,像是一股萦绕在身畔的温软空气,不用眼神亦无须言语,只在她需要的时候走到她面前。
甘草这才知道自己的残酷,自己就是这个一次次把这个人往绝路上推。显示给他希望,让他爱着,七年,整整七年,自己享受这样的爱七年,而却从不真正明白珍惜。
而他一次次退守着,从不怨也不悔,只是用自己的能力在保护自己,连在病床上也只知道关怀自己。
这就是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
这个在烈日下扬着双眉说“好,要是,你还能认得出我”的男人。
这个林荫下对她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沈燔”的男人。
这个在弦月下对她敞开心扉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想后退,永远都有退路”的男人。
这个明知道自己要去和旧情人告别,依旧指着自己胸口说“无论你去到哪里,甘草,你在我这里”的男人。
宣椱站在站台边抽烟,小平正在不远处照看着行李,甘草定了定神,是应该说再见了,告别一段过去。
沿着站台走,她感觉每走一步,都很疼,像是踩在刀尖上。
听人说过,一个人死后,灵魂就会追忆往昔,一步步重拾旧事,上溯年华。
她像是在走过,属于宣椱和自己的电影。
第一眼的相识,他坐在那个椅子上,半低着头,阳光正好落在他头发上,当时他抬头的样子,好像刚刚才发生一样,记忆好鲜明。
那天在酒吧遇到他,他就那样靠着窗子,玩着酒杯。
再后来,初吻时的那个歌声,悠长而甜蜜,一开始就是她们四个人的爱情,原来,一开始就是这样。
他酒醉拥着她说,“你喜欢我”。
她同他去游乐场,两人在旋转的木马上笑着。
她同他吵架,指着他说:“滚!”
她同他赌气,对着他说:“是。”
她同他分开,他对她说:“我等你。”
原来,陈奕迅唱过:“我已经相信,有些人我永远不必等,所以我明白在灯火阑珊处为什么有人会哭。”
原来,姐姐拖着她的手说过:“感情的事情,我们当事人没有办法。”
这些都是真的啊!
她依然没有办法等到他,虽然他和她都用了全力,可是他和她之间,已经不再可能。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不在。
一直守护着她的,原来不是他。
不管她曾经多么爱他,现在都已经成为回忆了。
无论多长的路,都会走完,无论多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会演完。甘草走到宣椱面前。她说:“天气真好,我刚刚知道你要走,赶来送你。”
“嗯!”
甘草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里全是泪,再说下去可能要哭出来了。她只好低着头又说:“我见到汪青碧了,她什么都告诉我了,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都过去了,人都死了,她在牢里自杀了。”“什么?”甘草并不知道。
“她连死都那么坚决,自己磨尖了一个铁皮,割破了动脉。”宣椱脸上已经无恨。
“那梅寒岭?”
“汪青碧临死前,把我父亲的遗产都给了我,可能是内疚吧!我都给了梅寒岭了,她应该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甘草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指着他的脸说:“你黑了。”
“嗯,每天就是在太阳底下看病赶路,当然黑了。”
“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我小时候很喜欢在乡下玩,那里总有些城里看不见的树啊花草啊,动物也可以满街跑来跑去……”甘草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把自己跟宣椱相处的空间塞满,再塞满。
“甘草,”宣椱陡然打断她,“我爱你!”
甘草一愣,有些虚弱地发出一声叹息。
宣椱笑了一笑:“只是你不爱我!”
“宣椱。”甘草有些紧张地捏了捏拳。
“没事,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宣椱微微侧了侧脸,“你不爱我,你只是迷恋我,或者是同情我,你以为你爱过我,其实不是。”
“我没有。”甘草想出言辩解,吐出口的却是苍白的三个字。
“那你想一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爱我的呢?从见到我在医院里形单影只,从听到汪青碧说我的孤寡童年,还是目睹了那些污垢斑斑的铁皮屋住户之后?再或者是以为我才是那个送给你红娘子的人?”
“我也不知道!”甘草深吸口气,索性开诚布公地说,“我不能将这些感情区分得太清楚,我只是知道自己想在你身边陪伴你,安慰你,让你不要再这么皱眉,如果你认为这不是爱,我也不会分辨。”
宣椱下意识地松了松不由自主皱起来的双眉:“的确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从前有没有爱错没有关系,只要你现在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就行了。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你找到了真爱,而且很幸福。”
宣椱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我前面的日子里,爱过,恨过,现在也想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甘草的眉说:“能遇到你真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完就转身往小平面前走去。
甘草想叫住宣椱,告诉她曾经是怎么样的爱过,但是明知道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怎么纠缠都没有结果,是她放手的时候了。
或者,他和她,他们都没有爱过,会更幸福。
如果逝去的情,可以都当成没有发生,那就可以更好的面对眼前的人了。
路边芳草萋萋,池中浮萍离散。那些来了又走的爱与恨悲与喜,是否也能抵过时间风卷残云,卷走那些浸着情谊的琐屑,像是浮尘一样在头顶泫然飘过。
甘草将过路的凉风吸入肺腑,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手指抚在颈间的挂坠上,蚕丝捻成的红线上悬着的墨褐色椭圆形琉璃,随着光影的飘移徐徐流转,依然是那样的美丽。
她大步转身,默默地向着不远处的在对自己凝望的一个人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