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得迟也去得早,只一晃,这天气渐渐地有些回暖,每天吃完中饭,夏甘草一个人去院里东侧的角亭待上一会。
白天,黄小芩只要在药房,串门八卦的医师护士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实在被聒噪得受不了,得了空就另外寻地方躲,这处小小角亭就很合她心意。
从药房出来的时候,随手卷了本《黄帝内经》过来闲翻。阳光蜜一样涂在书上,只看了两页,就连眼睛也开始变得黏黏的,书页上却显出一个越来越大的阴影来,夏甘草微一抬眼,见是沈燔,就笑了一笑没搭话,沈燔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指着书引个话头问:“都能背下来么?”
夏甘草伸了伸懒腰:“也差不多吧。”
沈燔抽了她手里的书拿在自己手上:“那我考考你好了,寒因寒用,热因热用,塞因寒用,后面是什么?”
这句夏甘草自是熟稔,顺口接道“通因通用,心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又抬起头眨眨眼睛瞧着他。
沈燔微微一笑:“通因通用?嗯?用通下之法治泻下之症。”
夏甘草面色一窘,突然想到他这是在说上个月自己跑去宣椱那里吵方子的事,前几天见到许伯好端端在家里下棋,隐约就有些知道,只是那天尽惦记着姐姐的事情,没有来得及细想,此刻沈燔一提点,瞬时便了悟了,碍着自己那点微弱的自尊心,嘴上就还有些犟:“‘通因通用’我倒是知道,不过……”
沈燔说:“那个病人的病历我看了,虽然是腹泻,但是小便却少,看起来是通利,其实是水湿不循正道偏走大肠,让湿邪从小便排出正是解病的法子。中医自是调理气血,要紧的却是整饬周身,因果往复没个十几年的钻研哪能探究出个思路来。”又见着她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忙转开话题:“我看你平时给我抓药的手法,倒像是抓了一两年的老手,平时没少下工夫吧。”
夏甘草摆摆手:“下工夫倒是不至于,平时常抓就熟了。”又想着自己义愤填膺地跑去宣椱办公室,结果闹了一个大笑话,指不定他心里觉得自己多么不学无术呢,没准还真以为自己是借故跟他搭讪拉关系,想到这里,不由丧着脸,“我本来以为认识了所有的中药就能治病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沈燔笑笑:“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夏甘草从亭边捡起一根枯枝挥了挥,不无遗憾地说对他说:“我以前老想着,为什么我就碰不上一个面有菜色的程灵素,再收一本药王神篇,拿着方子横行天下呢?”
沈燔忍不住笑出声:“程灵素也得有帅哥才肯现身,人家又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要给你方子。”
夏甘草也笑:“那是,得你用美男计,程灵素才肯献身,就没胡斐什么事了。”两人这般斗嘴,让她心情大好,在花丛里看着沈燔的侧面,感觉真真是个俊逸之人。
心思一动,突然又抬起头问他:“我晚上有个饭局,你有没有空?”
沈燔一伸手:“乐意之极。”
夏甘草其实是拉沈燔去充数的,接到穆璞云的电话那时起,就知道这个死党最近失恋无聊,要给自己拉对象相亲。
穆璞云就爱干这种凑合人当媒婆的事情,常在跟里念叨:“凑成一对婚缘,老天见我如此有爱心,不给我一个好夫君才怪。”
而夏甘草是她最好的推销对象,隔三差五要去介绍男友给她,让她烦不胜烦,只好拉沈燔当挡箭牌,好在沈燔心好人也帅,穆璞云这次要失算了。
到了晚上,打扮一番后,带着沈燔,夏甘草推开驿寄梅花木栅门的一瞬,夏甘草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睛在院里扫了扫,没有见到什么不该见到的人,这才放下心,生怕在这里又遇到姐夫,那才叫难堪。
穆璞云是先看见了他们,在葡萄藤下四人座位上朝她招手,身边果然立着一个男人,阴影中不大看的清脸,却也知道就在是穆璞云带来给自己相亲的人了。
“早知道你带男伴来,我就不叫人了。”穆璞云咕嘟了一句,又上下前后打量了沈燔一番,冲着夏甘草抛了一个暧昧的眼色,“你就是沈燔,老是听甘草提起你,第一次见面,幸会幸会啊!”
夏甘草怕沈燔误会,忙说:“别听她胡诌,这人见到谁都是这套说辞。”
沈燔心情很好地笑笑,也不搭话。
“你们吃什么自己点,随意啊。”穆璞云身边的胖头男人忙着招呼起来,夏甘草这才仔细看了,一看之下就想笑,那人倒生的不难看,只是打扮的太入时,把一堆名牌全套上了,坐那里像个地摊假名牌推销会。
驿寄梅花的私家菜果然名不虚传,取料新鲜,调味独到,吃得人恨不得吞了舌头。四人边吃边聊,原来穆璞云这次带来打算硬塞给夏甘草的胖头男名是某个大型IT培训中心的高级讲师。
“哪里哪里,挨踢而已。”胖头男边吃边擦汗,喝了口酸梅汤,“这家酸梅汤还真是不错。”
夏甘草接口说:“这家的酸梅汤除了加酸梅甘草冰糖,还放了干桂花。口感虽然厚重,就是稍甜腻了。”
穆璞云笑着说:“这些跟草药有关的汤汤水水,还是我家甘草最在行。我还惦记着你再给我炖一次桃红四物汤呢。”
胖头男也抬眼看她:“你这样的娇滴滴的小姑娘还会炖汤?”
穆璞云忙连吹带捧地介绍了一下三个人的科班出身,听说三个人都是中医学院毕业的,胖头男马上甩了甩头:“中医——国粹啊!我就听有说有这么一人,去东南亚玩,睡了人家的老婆,结果被人下了降头,卧床三年。三年啊,打针吃药统统没治,结果有一天门口来了一中医,念了句咒再塞他吃了把草木灰,那人立马下床做了三百个伏地挺。看看,草木灰都能治病,飞花摘叶皆可入药。神啊,西医算什么,别的不会,进了医院不是给你扎一眼儿就是给你拉一刀,让人碎了尸还急着给人送钱呢。”
穆璞云恨铁不成钢地一瞪眼:“你那说的是中医吗,你那是巫医好不好!”
夏甘草瞪了穆璞云一眼。沈燔则把脸侧向一边,显见得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胖头男见这三人面色,忙加强了声调给自己壮声色:“怎么了,不是吗?巫医也是中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嘛。”又对夏甘草说:“璞云说你爱读书,我也爱读书。”
夏甘草努力扯平了嘴角:“好读书是好事,乱读书就不好说了。”
胖头男一脸无辜地说:“怎么会是乱读书,上至二十四史下至野史杂谈,什么聊斋志怪就不说啦,连金瓶梅我都读过哩。”
穆璞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指着胖头男说:“你,起立!”
胖头男一怔,但还是顺着穆璞云的话站起来:“怎么了?”
穆璞云往门口一指:“出门,打车,滚蛋!”
等到胖头男在穆璞云的怒视之下仓惶而去,夏甘草哭笑不得地说:“你从哪里拣的这宝贝。直接再给他配一个捧哏,套一马褂,可以直接拉上台演出相声了。”
穆璞云恨恨地说:“看起来倒是个正常人,哪知道说起话来这么没谱。”
沈燔只是笑:“你们这些朋友真是有趣。”
夏甘草叹了口气:“算起来这人还算是正常点的,你没见到上次她带来的那位,带领我们两个深刻徜徉了机房路由器的内部。并且将各元件之间的关系直接改编成了一部饱含跨世纪恩怨情仇的长篇评书。”
穆璞云气呼呼地看着门外,见自己一番好心落得这个下场,扭头不理两人,沈燔见她那脖子上挂着一个漂亮的珍珠项链,为了缓和气氛,就对夏甘草说:“那项链很漂亮,很配她皮肤。”
“哪里比得上甘草的坠子,那可是少女春心里的杨过送给郭襄的定情物。”穆璞云回过神来,打趣道。
夏甘草大窘,暗地里踢了一下穆璞云。
穆璞云正说到兴头上,哪里理这么多:“我家甘草,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人送了那个红娘子,一天到晚宝贝似的挂着。我看哪一天,那只红娘子要从坠子里飞出来,化成仙女实现她一个春梦,她才甘心。”
穆璞云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沈燔对夏甘草的一番情意,只不过她不知为何今天暗暗不爽,那股无名邪火都不知道为何而发。
夏甘草这下真怒了,提包就要走人。沈燔只好对穆璞云说声失陪,急急地追了上去。
穆璞云一个人呆坐着,半天才感觉自己是在吃夏甘草的醋。她暗笑自己没有肚量,见到帅哥就腿软。那沈燔再好,也顶不上半个甘草。想通了,也就不生气,忙发短信给夏甘草,让她别放心上。
夏甘草正和沈燔并排走着时,收到穆璞云的短信,又感觉自己太小题大作。穆璞云是什么性子,典型的人来疯,自己也犯不着跟她都这份气,但就是恼她把自己最深的秘密随处说,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握着手机。
“穆小姐吧,她没坏心思。”沈燔在旁当起和事佬。
“那杀人放火才叫坏心思?”
“她哪敢干那种大事,那都是我们这种男人上梁山后要做的基本功。”沈燔在一旁打趣道。
夏甘草心情大好:“没想到你这么贫嘴,当初见了,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呢。”
“现在就不是了?要真不是正人君子,你和我走就有危险了。”
“对不起,璞云老是想给我介绍一些乱七八糟的男朋友,所以我……”夏甘草想到今天这事,沈燔这样一个聪明人,肯定不会看不出来,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抱歉。
沈燔摆手不让她说完:“我不介意,以后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乐意奉陪。”
夏甘草听他这么说,心下感觉有点怪怪的,又说不出什么。沈燔也不再说什么,只管把话题往医院上引,原来沈燔已经知道她要留院的事情。夏甘草想起在院里听到的传闻,问他:“听说你毕业分配本来是被C市的三院要走的,你当时为什么不去?”
C市是桐城的上级市,不管是环境还是待遇都比桐城中医院要好得多了。
“我觉得桐城就很好。”待要再找些话题,已经到了家门口,三言两语话别,也省了费心思填平时间的空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