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清殿地处偏远,虽是夏日却有难得的清凉。满池的荷花也开得绚烂香甜,偶有荷叶掩染不到,殿台楼阁倒影于粼粼水中,流光飞舞,飘过一片落红,随那柔缓波纹上下摇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让人不禁沉醉。
我慵懒地俯于回廊阑干,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蛙鸣,享受难得的悠闲惬意。
进宫已经月余,从未踏出过小岛半步,刘恒也不曾见。用五个金色牢笼讨得一片安宁,看来他已经功成身退了。
那日醒来,刘恒已经不在床上。我不曾询问任何人他的去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汉朝也算有个交待,他必不会再见我们。
灵犀起先还有期盼,每日为我梳妆打扮,唯恐像上次骤然而至。我懒得解释,随她摆弄。或许我也有所期盼,希望他可以再次到来。无意间窥见他的软弱,心便软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无了防范。
“娘娘,起风了,进殿吧。”灵犀在身后轻声道。如今的她已经不分管杂物,只是随身侍候,身上也是簇新的女官官服。
用袖子轻轻扇过,似是不曾听见她的催促:“菱角也该成了吧,哪日采些来吃。”
我回转起身,衣裾飞扬。无视她的错愕,笑着回转。
看来吕太后打错了算盘,刘恒正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担忧,只是单凭我们的力量却是无能为力。我乐于被如此囚禁,其实被忽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去殚精竭虚。
小睡片刻,太后宫中执事的内侍前来通传,太后传我五人觐见。
大概许金玉错想了太后,以为太后如同外界传言般温婉懦弱,不理世事,她的衣饰张扬,尽显华贵,金光随身而动,耀人眼目。
其余四人因是平辈,互相见礼。夏雨岚隔空与我相望,淡淡一笑,颔了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亦回礼。
太后的宁寿宫出乎我们预料的俭朴,甚至是寒酸。宫人们身穿青布粗衣,发鬓也只是随意用荆钗绾成,殿内的垂幔也是粗布。青砖铺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没有汉宫时兴的长榻,只是几把黄木没有雕饰的椅子,连小几都如同寻常百姓家般,朴实厚重。
几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问却又不敢说出。
一青年妇人搀扶太后从内殿缓缓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
我仔细打量太后,头发用素银扁方钗绾个团髻,也是一身青布粗衣,下襟只及脚踝。汉宫多喜欢拖地长尾罩服,雍容华贵,气派异常,随身而行,摇曳生姿,是为一美,薄太后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汉宫的随侍宫娥。
掠过身上服饰,我难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样的风霜残害才能让一个妙龄女子割乳偷生,又是怎样的坚忍才能毅然舍弃女人的徽征。她决不是大家所想那么懦弱,必要时扼丝断腕的勇气会顺时迸发,只是她现在不肯显露罢了。
“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后开口,却不是对我们。
那妇人羞涩低头,走到许金玉所坐的左手边,停留片刻,低低地说:“这是我的位置。”
许金玉愕然,但又倨傲地说:“我是许夫人,左手该当我坐。”
那妇人倒也不辩,只是无助地回首看着太后。
太后闭目不语,似乎没有听见这边的纷乱争执。
那妇人无奈轻声说:“即便你是新进的一品夫人,我也应该坐在这里。”
此话激怒了许金玉,她拍案而起,艳丽的面庞因激怒变得绯红。
我已明白那妇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国王妃吧。
一直遥远得不想触及的人突然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到十五岁,身形单薄消瘦,同太后一样,也穿着青布衣裳,头上绾着已婚的坠马髻,也是素银的直簪。
难道代国上下都是如此,偏我们的宫殿华丽异常?
我看向薄太后,她闻声缓缓睁眼,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满面风霜,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俏丽可人。
她依旧不语,只是微微咳嗽起来。
王后顿了顿,挺直腰身:“本宫是代国王后。”
许金玉登时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几人也呆愣一下。我起身施礼,众人也恍然随我。
许金玉喃喃自语,慌了神,快步走到右侧。大家散开,为她留些颜面。
入宫后才听说因为代王年幼,只于去年刚刚册封了王后,不曾另立其他嫔妃。王后杜宜君,镇国将军杜战之妹。只是知道这些我也不曾窃喜,即使没有众多妃嫔,我们也不可能跃居而上,那机会不是我们的。
杜王后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搭边而坐,身体依然谦恭向前,似乎有随时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窦漪房?”薄太后又再闭目,轻轻地询问让我微微一震。
“嫔妾窦漪房叩见太后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礼,今日因为有些准备,穿得颇为朴实。
她微微睁眼,仔细打量,作势欠了欠身:“太后她还好吗?”我知她所指,忙笑着说:“身体硬朗,倒也并无烦忧。”
“我们母子多亏太后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稳生活。我们衷心祈祷,太后身体康泰千秋万世,不仅是大汉更是我们代国百姓的福分。”她说到这里,笑得诚心诚意。
“临行时,太后娘娘也曾叮嘱嫔妾,务必将她对您的想念之情带到,太后娘娘也很惦记着您呢。”我也笑得一脸恭敬。
她望向大家:“你们都是从天朝来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后姐妹间互相照顾,和睦相处。宜君年幼,多有失礼,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
一番话划清了你我、里外。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又说不出错在哪里。
太后并没说完,停下伸手欲拿什么,杜王后立刻起身从备几上拿过茶碗,双腿下跪,将手举过头顶恭敬道:“母后,请用茶。”
“还是宜君深知我意。”太后欣喜地点点头,接过那粗陶的茶碗,一饮而尽。
纵是汉宫太后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况是代国王后,这样的规矩让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也散去吧,以后不用日日过来,哀家想你们了就叫人去找。”太后起身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也立刻起身告退,此时宫门外一声长长的宣驾,原来代王来了。
众人皆俯身下跪,杜王后搀扶太后,不曾上前,眉目间却有翘首企盼。
“孩儿给母亲请安。”代王进门,大礼跪拜,三叩首后,又俯于太后腿侧,用脸摩挲着,轻声问道,“母亲今日腿可好些了,孩儿一直惦念,上朝都想着此事。”
我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代王不用尊称敬语,只是一味的母亲孩儿,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孝子,甚至还会越了规矩地大礼叩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纯孝有些做作,让人看了别扭。
太后让代王起身,杜王后用棉布手帕拂去他膝处灰尘。
就像是劳作一天回家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温柔得忙前忙后,无意中将我们摒弃在外,如同陌生路人,只能旁观,做不了也插不进。
杜王后仪态温逊,起身之后再行见礼,双眸对视刘恒,脸颊生绯,深深垂首,不敢再与他相视。
我冷眼看着眼前情状,平静之中暗隐着缠绵。她是爱他的吧,他对她也必然没有那么多的防备。我们只是无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家看着多余,我们也自觉不适。
我起身袅袅一礼:“嫔妾先行告退。”
众人见我如此也纷纷起身告退,薄太后见此也不挽留,徐徐说:“原本就要让你们回去休息的。如果乏了,就先去了吧。”
施礼,起身,出门。
夏雨岚带侍女急急地随了我,与我同路。
“姐姐,妹妹有事不甚明了,还请姐姐赐教。”她在身后轻轻开口,声音糯软好听,“姐姐认为代宫如何?”她垂首站立,谦卑中带有机敏。
我搀扶灵犀,回头看往宁寿宫。
夏雨岚以为我诸多忧虑,低声说道:“妹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其他人都已经各自回宫了,姐姐莫要担心。”
我思索一下,抬手招她过来,俯上耳畔,轻轻地说:“母慈儿孝,夫妻和美。”
留下不解的夏雨岚,我一路笑着离去。
幽暗沉寂,光影斑驳,浮香缭绕。
手捧书卷,细致品味,聆清殿本没有书,我让灵犀用代王赏赐的珠宝托门上的小太监换些来,日日累积,也有百本之多了。
步履沉稳直入内殿,惊起一片慌乱。
不曾提防他的到来,沐浴之后只是披散头发,身着小衣裹着薄毯横卧在床。理不清该以如何心态见他,索性选择假装不知。
手中书册被猛地抽走,他一脸怒气站在面前。
起身抢书,又怕身上春光外泄,撕夺得费劲。即便如此,我也支撑了许久。
他加大力道:“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实在有违妇德。”
“与妇德何干,只是天生蛮力罢了。”我挑衅看他,目光中尽是不屑。
“好,让本王见识一下你的蛮力。”他似笑非笑,透着揶揄。
不容分说,将我一把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衣襟飞扬,露出大片肌肤。他显然也不曾料想我穿得单薄,看到如此情境,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
“放我下来。”恼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虽然只是小孩子,却让我慌乱。
刘恒听话将我轻放在床,我抓过薄毯围住胸前。
他脱了履袜跨上床来,我被他的目光灼烫,红晕泛起,全身发热。
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肆无忌惮,我拉紧被子扭身背对着他。
“可是背对着本王一辈子么?”听他的声音似带哭意,紧贴我身的臂膀也带着颤动。
我慌忙回身,看他埋头于腿间,身子不住地抖动。我拉起他的胳膊说:“怎么能不理,我这不是转过来了?”
谁知他将头扬起,咧着笑意说:“转过来,本王就不装了。”
发现上当,我立刻想再转过去。他将我揽住,轻声说:“莫要生气,你这里是本王睡得最安稳的地方,好不容易过来,不要不高兴。”
我看着他的双眸,幽深中尽带恳切。我让出些地方给他,无奈地说:“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开怀,另拿了床被子,与我并头躺下。
看着他渐渐睡沉,我无语,仔细端量他,鸦青剑眉,深凹眼窝,高挺直鼻,薄削双唇。
百变的刘恒,压抑的刘恒,长大后该是怎样的男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有多长?他还要担惊受怕到何时?这些疑问已经偏离了初衷,夹杂莫名其妙的担心,也许我只是在把他看做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么?不管他年纪长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经捆绑在一起,就必须一步步去适应,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让他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