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未央·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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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六年

六年有多长?

少帝八年初时我常常在想。

六年过去了,发生的事却不多,用启儿的手指扳起来数,也是能数出来的。

对,启儿,那个险些害我不能登上后位的孩子,最后还是保住了,如今最喜欢的是缠着灵犀和他玩耍。

想起那日我仍是想笑,张御医惊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脑海。刘恒的暴怒让他为我诊断的手指抖如筛糠,最后竟搭错了脉。代王见他无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会用全御医堂的人和张御医的家人做陪葬。如此一来,那老头更是老泪纵横,甚至连裤子都尿湿了。

每次灵犀提及此处都会笑得前仰后合,迭声戏谑说我整得痛快,我也是随着笑,心中却别有些苦意。

我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用他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来事情非同小可,刘恒在此他必不敢有其他举动,警告了他也能稳住他身后的人;二来如不是存心隐瞒,他的医术却是那些人中最好的,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须得由他来医治。

一阵暖风吹过,漫天的桃花簌簌地飘落,红雨飞舞之处,人人身上点点嫣红。我笑坐在绯红花雨中,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一丝笑意噙在嘴角。

“母后,母后,你看,灵犀姑姑给我们做的风车。”启儿笑着踉跄地奔向我。

如果当日,当日没了启儿该怎么办?那时我从未想过,却在过后这六年不停的想,即使明知会失去了他,我也会选择去册封。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淡薄,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对我仍有些眷顾,我不曾失去。

“那,灵犀姑姑有没有给熙儿哥哥也做一个?”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头顶。

启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含糊不清地说道:“熙儿哥哥不喜欢,他要玩刀,灵犀姑姑就把那个给姐姐了。”

熙儿依旧在太后身边教养,我却意外地得到了启儿的教养机会。也许薄太后别有打算,毕竟启儿也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在那里教养,有了不测她也难辞其咎。不如就这样吧,各自顾着各自的,相安无事最好。

我招手给灵犀,她明白,拉过馆陶和熙儿奔了回来,一路上欢笑不断,还远处时就能听见馆陶和熙儿呼呼的喘气声。

拿出棉帕,为熙儿擦拭汗水,馆陶不依,晃动我的胳膊:“母后,嫖儿也要,嫖儿也有。”说罢还把小脸贴近我,让我查看汗水。

灵犀笑道:“郡主过来,奴婢给你擦。”

馆陶不依,仍是晃动我的胳膊,我敛起笑,严肃对她:“嫖儿告诉母后,是哥哥大,还是你大?”

她见我绷起了脸,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

“那母后先给哥哥擦错了么?”我依旧严肃看她,声音低沉可怕。

馆陶从未受过这些,几句下来,小脸扭成一团,放声哭了起来。

灵犀连忙拉过安抚,轻拍她的脊背,用帕子一下一下擦拭小脸上的泪水。

我回身,依旧擦着熙儿脸上的汗水,那汗晶莹,有些眩目,让人心神不宁。低头想想,笑着对他说:“世子出来很久了,怕是太后娘娘也该急了,叫灵犀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闪,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说:“母后这里玩得开心。祖母那里总是让我背书,我不喜欢,记不住。我就喜欢玩刀,祖母很不欢喜。”

太后为了与我较劲,逼得熙儿很紧,才不过八岁的孩子,却要凌晨起床开始背书。熙儿常常会困顿,不停地以头碰书,服侍的宫人见此也会心生怜惜,太后却是不管,只是一味地硬逼。

看着熙儿的小脸,我沉吟不语,太后好强,本是好意,却不知如此做法会把弦绷断,刘恒承受下来只是意外,熙儿也许未必能够全盘接受,来日有了问题才哭,怕是晚了。

狠下心,仍笑着说:“祖母也是为熙儿好,熙儿不要怨恨,哪天想玩儿的时候,叫人过来说声,母后派灵犀去接你。只是今天实在是久了,还是回去吧。”

熙儿无奈地点点头,咬住下唇,任灵犀拉了小手随之去了,间或会有几次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馆陶和启儿。

灵犀和熙儿的身影隐隐不见,我一把将馆陶抱过来,抚摸着小脸:“嫖儿还气么?给母后看看。”

嫖儿避开我的手,扭头不看我,怒意布满小脸。

我心酸地一笑:“乖,母后看看,看完了就给嫖儿做水晶糕。”

虽已贵为国母,我却依然遵循着杜王后的生活起居习惯,每日粗茶淡饭,连给孩子们吃的点心做的也是粗食。水晶糕是馆陶的最爱,却因需要芋头菱角粉和精细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时用它来诱惑嫖儿,心里着实有些难受。

嫖儿听有吃的,又是难见的水晶糕,勉强挣扎了一下,乖乖地躺在我的怀中随意让我抚摸。

我们带熙儿出来,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监视的人躲在树后,灰绿色的衣角老远就能看见,我不得不做给他们看罢了。无奈嫖儿年纪尚小,不能领会我意。

“走吧,我们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儿和启儿,笑着登上等候已久的车辇。

承淑宫外,意外看见代王的盘龙车辇。

微笑着进入,他伫立在床榻边出神。

“代王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了臣妾,好早些回来?”我笑意盈盈,缓步走进内殿。

刘恒闻声回头,眼眸中满是笑意:“只是想过来看看武儿,一会还有朝事要办,顺脚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从榻上抱起武儿,我走到旁边轻声问道:“武儿可吃了么?”

那憨厚妇人点头答道:“吃了,刚刚睡着,代王就过来了。”

此时刘恒被嫖儿和启儿团团围住,叫闹着让抱。他无奈以手抵唇做嘘声,低低地说:“轻些,父王每个都抱好么?别吵醒弟弟。”

我淡笑,看着他举起这个,皱皱眉头:“轻了?”

又抱起那个,眉头舒展:“重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代王都已经几个月没见我们母子了,可还记得重了轻了?”

刘恒笑着回身,凝神看我,戏谑道:“他们或许不记得,你本王却是记得的,要不要也试试?”

脸畔有些微热,笑道:“臣妾不信,莫要唬弄臣妾。”

他迈前一步:“那本王……”

我连忙闪躲:“孩子们都在。”嫖儿和启儿都扬着小脸茫然看着我俩呵呵地笑着。

刘恒靠近我,轻声在耳畔说:“那今晚,本王试试。”

笑而不语,为他端正好衣襟,抚平胸前的褶皱。

“灵犀呢?”他见我身后无人,问道。

“去送熙儿了,熙儿刚刚与馆陶玩耍来着。臣妾看时候不早了,就命灵犀送回宁寿宫去了。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释道。

刘恒长叹一声,默然片刻,直接说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本王和杜战提了。”

灵犀已经二十五岁,我本无意耽误她的年华,却因孩子众多她总不肯离去。那杜战也是奇怪,三十几岁却仍是未娶,连个小妾也是没有。我以为他们暗生情愫,许是杜战等候灵犀也有可能,遂跟刘恒提及此事,让刘恒做个媒人,将灵犀许配给杜战。如果杜战同意,我愿收灵犀为妹妹,封以安平郡主,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荣耀。

可是此时刘恒的语气中却似另有别意,我急忙地问:“杜将军如何作答?”

刘恒说到此处有些为难地看着我,轻咳一声,说:“他说,他对灵犀实属无意,并且此生并无成亲想法。”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呆愣,明明这六年来我与刘恒看在眼里,且不说灵犀自是对他一片痴情,单看杜战也是对灵犀有感情的;否则三年前怎会在我试探着要将灵犀许配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子时,他会一扫往日平稳,赫然起身离场?后来还有耳目报说,那晚他独自饮酒,醉卧后用剑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灵犀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解地看着刘恒,他亦拧眉看着我。

“可是……”我还想辩解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灵犀低沉的声音。

“奴婢不用代王和娘娘劳神了,灵犀顾念小主们,不会出宫的。”说罢跪倒叩首,俯身在地不肯起来。

未曾料到她在身后,我们的对话没有避讳,却被她全部听了。

刘恒有些默然,无声地看着跪倒在脚边的灵犀,又抬眼看我。我满目怜惜地盯着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肚肠却说不出什么。

“那你就好好在这儿守着吧!”刘恒沉声道,掀起前襟,迈步走出殿门,无声地离去。

我知道他是在为灵犀保全颜面。没有再说其他,我抬手将灵犀搀起,按住她和我并坐于榻上,又吩咐奶娘带走了孩子们。

蹙眉沉吟许久,思索着如何不要伤到她,还能给她以安慰的话,轻声长叹道:“你也不必如此,明明是有情意的,你我都知,何必为此负气?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汉宫也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若是有情,管他那么许多?他现在许是闹些别扭,本宫就让代王赐婚,他也必须娶你过门。虽是皇命难违,毕竟你俩是有情意的,婚后想来也是美满的,你说呢?”

灵犀惨然一笑:“他对奴婢何来的情意,不过是奴婢自己不争气罢了,不怨其他。娘娘,奴婢在这儿诚心诚意地跟您发个誓,奴婢终生不嫁,守着娘娘和小主。”

捂住她的嘴,道:“莫说这样的傻话,你不嫁难道本宫就高兴了?”

她低头不语,只是揉搓着衣角。

见此我有些戚戚然:“他这样,许是为猜疑本宫的缘故,耽误你了。”

灵犀瘦削的双肩有些抖动,抬起头来,眼底含泪说:“娘娘也不用这样说,奴婢服侍娘娘是自愿的。即便他愿意了,奴婢也是不愿的,莫要为此伤了娘娘的心。”

我唏嘘不已。灵犀变着法子宽慰我心,我却知道,哪个适龄女子肯舍弃自己爱人愿意长留宫中的?如此看来杜战此次确实伤了灵犀的心。

再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无声地陪她静坐。

也许以我们的身份本就不该爱上代国的男人,他们从不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也总是暗自隐瞒着他们,来来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伤害,最好的做法无非是都死了心,就不会再痛。

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有些凄惶,真能死了心么?心都死了,人还能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