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奢华婚礼(惜之)
楔子
时序渐渐进入秋天。
热浪不再冲袭的巴黎显得温柔美丽,翻红树叶落下,满地秋瑟,风刮起,点点飞红点缀秋意。
路边咖啡吧坐了三三两两的悠闲路人,几只鸟儿在人们脚下啄食,咖啡香为空气醺染出淡淡薄醉。
“这个婚礼特辑在报纸上连续刊登五天了,你猜,它还会再持续多久?”一个福态的中年妇人说。
“我看看。”
老太太把老花眼镜往上推推,仔细阅读报纸上的文字。
“今天写的是……天!他们用二十万朵玫瑰去布置礼堂,他们打算把礼堂弄成花海吗?最好参加婚礼的宾客别得花粉热,否则一场婚礼下来,医院诊所会大爆满。”
“可不是,阿瑟·威廉斯太铺张了,不过是场婚礼,何必弄得这么夸张?谁晓得这段婚姻能维持多久。”中年妇人酸溜溜地说话。
“听说阿瑟是法国排名第一的富豪,他结婚的消息传出,令很多女性心碎,我家的孙女躲在棉被里面伤心了好几天呢!”老太太说。
“谁让他又帅又年轻,赚钱的本领更是好得吓人,哪个女人不迷他?要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岁,机会一定不让外国女人拿去。”中年太太说。
她们的话题主角名叫阿瑟·威廉斯,今年三十岁,是全法首富。
威廉斯是个古老家族,三十几年前老威廉斯以制香水起家,他凭着精明的生意头脑,硬是将一个简单的香水行业弄成跨国际事业。
阿瑟接手后,不出几年,事业版图从香水业涉足到化妆品、高级服饰、股票公司等行业,最近更听说他有意思发展电子事业。
因为想发展电子事业,年初阿瑟·威廉斯到美国硅谷、中国等地做为期半年的业务考察,在T市的那段时间,他结识了T市电子业的龙头——慕育林。
这些年慕育林在中国、越南和印度设立工厂,所生产的电子产品,已占去全球电子业年销售量的十七个百分比。
慕育林是个有企图心的中年男子,他并不满足于目前的成就,最近更在C市设立研发公司,高薪延揽世界顶尖的科技人才为他工作,在整个电子市场上,慕育林位居全球首要的位置。
在几次洽谈之后,阿瑟和慕育林谈出了共识——阿瑟娶慕育林的小女儿慕心,而慕育林将一部分电子技术转移给阿瑟,并让慕心带着嫁妆——精湛企业百分之三十的股票,嫁入威廉斯家。
这个协议不但在法国引起讨论,更在威廉家掀起狂澜大波。
先说说法国部分,阿瑟的不婚主义,有三分之二的法国人听说过。没想到他现在居然要娶个中国女人进门。
这件事在法国引起两派人马讨论,有人认为男性本该以事业为重,婚姻不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牺牲无所谓;而更多的人认为,威廉斯家族已够有钱了,不需要再为钱将就中国女人。
这些讨论在报纸上整整喧哗了一个星期,直至确定婚礼将如期举行,媒体立即转移目标,将重点摆在神秘新娘的报道上。
再说说威廉斯家族里的反弹声浪。
对于这个亲事,他们不仅反弹,简直要发动起战争。一向尊重儿子决定的老威廉斯,虽不多话,但反对立场明确且坚决。
老威廉斯太太气得想断绝母子关系。法国有多少好女孩想嫁给阿瑟,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娜莉,或有意联姻的女爵艾菲斯都是上上之选,他怎会去挑选中国的黑发女人当妻子?
娜莉更是天天以泪洗面,哭得摧心裂肠,引发下人同情,纷纷同仇敌忾地批判起未入门的女主人。
然,阿瑟是个强势的男人,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他执意做的事情,没人可以更改。
婚礼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备起来,延烧多日的新娘话题继续,只不过重点从新娘的性格背景,转为婚礼的奢华浮靡。
“我要是老威廉斯太太,绝对不准中国女人入门。”老妇人说。
“报上说,中国新娘是个哑巴,有大家不知道的残疾,也许他们国家没有男人敢娶她,才嫁到我们法国。”中年妇人说得刻薄。
“这件事威廉斯先生是做错了。”
“可不是吗?说不定威廉斯先生被下了蛊,糊里糊涂答应了婚事。”
她们越讨论越热烈,忿忿不平的字句、义愤填膺的怒骂,只差没把中国新娘抓出来痛斥一顿。
在旁默默喝咖啡的男人终于听不下去,他放下手中的周刊,微笑对她们说:“阿瑟·威廉斯娶那位中国女子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你说来听听。”
“威廉斯有先见之明,他知道娶一个安静的妻子,是件多么幸福而美好的事情。”讽刺了多嘴的妻子和邻居,老先生端起咖啡,安闲地品啜一口。
安静……真是难得的事情。
百人管弦乐队自太阳初升时,便演奏起维瓦帝的四季。
柔柔的乐声悠扬,浓郁的花香弥漫,工作人员忙碌穿梭,缀着祝福的彩球飘扬在教堂上方。
宾客们穿着最昂贵的礼服出场,他们浅言交谈,谈的多半是这个传奇性婚礼。
三十个小花童和十五对男女傧相排好队伍,等待婚礼开场。
终于,两部加长型豪华礼车送来新娘新郎,纷乱的宾客顿时安静下来,音乐乍止,指挥棒落下,结婚进行曲扬起。
阿瑟·威廉斯从第一部礼车下来,在场的女士们忍住惊呼,却忍不住垂挂眼泪,这样一个英挺俊伟的男子,居然被别人抢走,高贵的法国血统啊……悲剧即将随着婚礼进行开启……
随着人员带领,阿瑟缓缓走入教堂,在铺满玫瑰花瓣的红色地毯上落下足印。
一双双凝神的美目,心碎地望住新郎。她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新娘不是自己,或身旁的法国女性?
阿瑟站定位置,微笑,眼神扫视着过去的情人们。他的笑容安抚了众家美女心,他婚前的话,言犹在耳——他说,这场婚姻对他不会有任何改变。
稍稍获得安慰的美女们抿起嘴唇,转头和新郎一起注目第二部礼车。
车门打开,新娘的父亲首先走出来,那是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年过五十,仍然英挺俊朗,淡淡的笑容中隐含着王者的气度风范。
小花童按男女分成两列,前面十位随着音乐节奏撒下淡粉色的玫瑰花瓣,浅浅的粉色花瓣点缀在深红色花瓣上,成了片片飞雪。后面二十个小花童等着新娘走出车门,为她提起镶满碎钻的曳地裙摆。
新娘下车,眉眼略抬,她的美丽令人惊艳。
她像混血儿,五官宛若精雕细刻的宫廷娃娃,一百六十五厘米的身高在西方国家不算高,但纤合度的身材,为身上的礼服做了最佳示范。
她大大的黑色眼珠仿佛带了魔法,吸引在场人士的注意,从此大家的眼光再移不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这是阿瑟第一次看见他的中国新娘。
对慕心,他并不抱持希望,也许是有关新娘的报道误导他;也许是那些纷扰的传言,让他对自己的婚姻和新娘做出最坏打算。总之,眼前他有种意外收获的惊喜。
慕心的美丽稍稍驱散了阿瑟这段日子的坏心情,自从娶慕心的事情发布,他便承受着无数的压力,不管是从社会舆论或亲朋好友身上得到的。
虽然他不是个会被压力打垮的男人,但难免受影响,尤其在恶劣的媒体记者飞到T市挖掘新闻之后。
他们在拍摄不到当事人的情况下,臆测纷纷出笼,有人从她的足不出户,推论出慕心是个丑女人、或身体有疾病的残障人士。
再加上她的妈咪用“性格古怪”、“情绪不稳定”和“闷不吭声”来形容女儿,很快的,哑巴、耳聋、精神异常等字汇便开始一一跃上新闻媒体。
于是这场商业联姻被炒上头条新闻,连连数日,全世界都知道,他为了事业出卖自己的灵魂。
挽住父亲的手,慕心手上捧住一束纯白百合,黑色长发没有绾起,只在身侧扎成一根松松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点点纯白的满天星和钻石串成的发饰。
二十个花童牵起十五米长的裙摆,随着新娘的脚步前进,戴了银铃手镯的小花童,在轻微的碰撞间,敲出清脆乐声。
新娘身上没有太多装饰品,只有一条维多利亚女皇戴过的紫钻项链,和腰间的碎钻腰链相互辉映。
随着结婚进行曲节奏,慕心挽住父亲,缓步走到礼堂前面,当父亲将她的手交到阿瑟手上时,她见到即将共度一生的男人。
他很高,起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在他面前,慕心显得过分娇小。
阿瑟深刻的五官是外国人的专属标志,金色头发微鬈,一双出色的蓝眼睛,像朗朗晴天、像澄清湖水。
典礼持续进行,慕心不是太专心,她随着神父的指示点头,安安静静等待这一切结束,直到神父宣布新郎可以吻新娘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作他人妇。
他口中淡淡的薄荷味道留在她唇上。只是个陌生人哦,却吻出她说不出口的悸动。
回眼,慕心望见众多怨恨的眼神。她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打算去了解为什么。嫁到法国,她的目的只有一个——远离过去。
当匈牙利舞曲奏起,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主婚人请宾客到外面用餐。
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离开座位,一眨眼,新郎身边围满人,连慕育林身畔也有不少法国淑女靠过去攀谈。
男女傧相和小花童一哄而散,慢慢地,大家往户外走去,教堂里只剩下孤单的新娘。
她仰头望墙上雕像和彩绘玻璃。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国度,一个不再有伤害的地方。
她应该安心,不该彷徨。
深吸气,回头,她发现自己让十五米的裙摆困住,动弹不得。
摇头,苦笑,她寻一个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
她并不害怕独处,事实上,过去二十几年,她一直是一个人,落单对她而言是丰富经验。
“你是巫婆吗?”小小的童稚声音响起,打断慕心的思潮。
原来是典礼时负责撒花瓣的小花童,她手上提着一篮满满的淡粉色花瓣。
慕心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她软软的、小小的……看来无害……于是她吞下口水,说话——
“你的花瓣没用完?”慕心用法语问她。
“我自己的只剩下一点点,其他是跟别人要来的。”小花童献宝似的把花篮捧到她面前。
“还有好多,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玩?”慕心问。
“可以啊,但是你没告诉我,你是不是巫婆?”
六岁的花童对巫婆的印象没有成年人的可怕,可能是哈利波特的电影,让巫婆二字带上可爱印象。
“我不是。”
“你不吃小朋友?”哈利波特里面也有可怕的佛地魔。
“我比较爱吃蔬菜。”
“你会不会变出蛇和蜥蜴?”
“不会,我只会……变出花朵。”慕心手伸到身后,再伸出来时,她把自己的花束捧到小女孩面前。
“我想……你是仙女,不是巫婆。”小女孩做出归纳推理。
“谢谢你,你的观察很正确。”她的友善,小女孩能够感觉到。
“既然你是仙女,我们一起来玩吧!”
小女孩把花篮交给慕心,慕心接手,抓起花瓣奋力往空中抛去,缤纷花瓣片片往下洒落,小女孩在纷飞花海中跳舞、转圈,转啊转……转到头昏,转到摔跤。
慕心扶起她,两人相视而笑。
“再玩?”小女孩说。
“没有花瓣了。”她摇摇空空的篮子。
“地毯上有很多。”小女孩指地上。
“好,再玩!”
不顾身后累赘裙摆,慕心和小女孩手牵手,走向地毯中央。
两个粉粉嫩嫩的天使,站在红红的地毯上,她们掬起花瓣,向对方泼撒,银铃笑声串串,慕心露出踏入法国后的第一个笑容。
她们玩得很开心,丝毫没注意到门口伫立着两个男人。
“她很美丽。”阿瑟说。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见她真心地笑。”慕育林说。
他深锁的眉头展开,但愿这个决定对心心是正确的。
“她不开心吗?”阿瑟问。
回答阿瑟的是一阵沉默。
心心的不开心哪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好好待她,你会发现她值得。”
这回轮到阿瑟沉默不语。
1
婚礼结束后,慕育林送女儿上礼车。
站在车门前,父女俩四目相对,慕心的心情紧揪成团,拉住爸爸的手不想放,她是初生之犊,需要父亲护卫。
“爸爸回去了,有空的时候写信给我。”
她咬唇,咬出一圈苍白,柳眉弯弯皱起。
“你不会太想我的,毕竟这些年……爸爸很少在你身边。”
慕心摇头,泪淌下。
“爸爸知道疏忽你太多,我一直想对你说抱歉,可是抱歉是帮不了你的,对不对?希望爸爸作的这个决定能帮助你,让你不再害怕恐惧。”
爸爸眼角勾划着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双鬓飞雪,他不再年轻了。这辈子,他从未快乐……奶奶、妈咪和姐姐,一群女人绑住他的心,不愿他轻松快意,她有何权利责备父亲?
她握住爸爸的手,贴上自己的双颊。
在小女孩时期,他们常常这样相依,在午后、在黄昏,暖暖的和风扫过他们身边。他看杂志,她翻故事书,偶尔,他会抱起慕心,亲吻她,告诉她:“你有一双你像母亲的眼睛。”
情况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雨下得很大,台风来了,爸爸坚持要出门,他和奶奶、妈咪大吵一架后,扭身出门。
爸爸离家,妈咪却没缘由地拿起鸡毛掸子狠狠抽打她。这是妈咪第一次打她,疼爱她的妈咪变成她不认识的虎姑婆。
妈咪叫她去死,慕心印象深刻,她哭得越凶,鸡毛掸子落下的力道就越大,慢慢地,她学会不哭、不挣扎,认知到当身上的淤痕从红色慢慢转为紫黑色之后,疼痛便不再深刻。
台风夜,爸爸没回家,她坐在窗前细数雨滴,等待父亲的车声,等着向爸爸告状,直到天明。
连接几天,爸爸没回家,妈咪的情绪更坏,她成了最佳的发泄品。
半个月后,奶奶带她到医院去看爸爸,她才知道他出车祸住院。
当时,爸爸紧紧搂住她,力气很大,大到她身上的瘀痕抗议,然而她没哭,因为,爸爸的泪水比她的眼泪更快地落在她的颈背上……
她轻抚爸爸布满青髭的脸颊,问他:“很痛吗?”
他泪流满面,点头对慕心说:“对,我很痛、很痛。”
慕心用自己的经验安慰爸爸:“没关系,过几天忘记了,就不痛。”
父亲笃定对她说:“不,我会一辈子痛苦!心心,我失去你母亲了!”
当时,她听不懂父亲的话,妈咪不是在家里吗?
她只能静静地用手心为父亲擦去泪水,一遍遍。她心疼父亲的痛,决意不向父亲告状,不增加他的负荷。
父亲的泪水很多,仿佛永远都擦不完似的。那次,她亲眼看见帅帅的父亲,因伤心变得丑陋,红红的眼、红红的鼻头,和流不尽的泪水……
那年,她只有五岁。
原来,慕心的亲生妈妈是慕育林的外遇,他深爱她,却不得不为家庭将就。
慕心被生下后,慕育林的母亲和妻子将小女婴抱回家里,企图隔离他和外遇。
但他们虽分离,心仍紧紧相系,他们约定来生,他们分享慕心成长的点点滴滴,尽管两人不见面,彼此的声音和笔迹依旧满足两人的心。
慕心的亲生母亲死后,一切都不同了。有段时间,慕育林很消沉,谁都不肯搭理,他坚持替爱人办理丧事、坚持慕心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守丧、坚持在她的碑坟刻上爱妻二字。
这些行为严重触怒了他的元配,她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在慕心身上,她打她、骂她、关她,无力反抗的慕心除了默默承受,没有第二种选择。
办完爱人的丧事,慕育林变了个人。
他很少回家,成天在外面为事业打拼,就算回到家里,也累得没有力气说话。他们的房子越住越大,车子越开越豪华,慕心就越难得看见爸爸,也就更常被他的妻子虐待。
五岁的慕心,开始害怕说话、害怕黑暗,她时常做噩梦,梦里总有无数细细粗粗、长长短短的棍子追着她跑。
六岁,大部分的孩子都上小学。
慕心没有,她身上的伤痕太多,慕育林的妻子不乐见别人指指点点,便告诉他,慕心不正常,不能上学。
乍听见这个消息,焦心的慕育林带着慕心四处寻医。
所有医生都说她不快乐,一个六岁的孩子应该调皮捣蛋、应该活泼健康,但不应该不快乐。太少在家的慕育林,不晓得慕心在家中受到何种待遇,他寻不出女儿不快乐的原因。
后来,他请家教来家里陪她念书。每日家教来教慕心的四个小时,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
开启了智能之门,她在学习中获得满足。
家教给她看很多课外读物,她读遍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家教对这个勤学的学生好得意,于是建议慕育林给慕心找英语、法语、德语老师,他的妻子虽然不高兴,但他作的决定,她没有置喙余地。
就这样,随着年龄渐长,慕心的不快乐在书中获得弭平。
她仍然恐惧、仍然鲜少开口、仍然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关在房间里,但她养出一副善良体贴的性情。
她原谅妈咪并体谅她的痛苦,她理解父亲的无奈和伤情,她不去责怪任何人促成她的遭遇,只是安静承受。
半年前,慕育林返家,将趴在书桌前的女儿抱上床,他发现她的日记,日记上一笔一笔写着女儿的恐惧和难过,他终于知晓,这十几年来,慕心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他和妻子大吵一架,这场架对于慕心一点帮助都没有。
下次,他再回到家时,慕心更自闭了,她不说不笑,只是用淡然眼光看着生活中的一切,她埋首书堆,尽力将情绪自身上抽离。
慕育林晓得,除非慕心离开这个家庭,否则她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但十几年的离群索居,让慕心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她不懂得和旁人打交道、不懂得争取,这样的女孩如何在人群中生存?
幸而阿瑟出现,他的出现替慕育林解决了难题。
阿瑟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慕育林直觉相信,把女儿交到他手里,他可以放心。自然,这个决定又引发另一场家庭革命,妻子认为长幼有序,这么好的女婿应该留给大女儿慕情。
几番争执后,慕心嫁到法国,全家只有慕育林一人出席婚礼。慕心不计较,有爸爸陪着,她很安心。
但现下,爸爸要离开,心安的感觉顿时被抽离,她突然觉得莫大惶恐。
脸贴在父亲手掌心,她摇头再摇头,摇落一地伤心。
“心心,人总要长大,我明白结婚是个很大的转变,请你相信爸爸,阿瑟是个好男人,他会照顾你,比我照顾得更好。”慕育林说。
怯怯地,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他会吗?
“无论何时,爸爸都会祝福你、支持你,记得,用微笑征服人心,你有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不要把这么好用的武器忘在家里。”慕育林叮咛。
慕心点头,记取。
“爸爸一向知道你最乖,好好地学习过日子,知道吗?”他说完,把女儿紧握的手和阿瑟的手交叠在一起,上车。
阿瑟接住她的手,接下他的新责任。慕育林说得好,微笑是最好的武器。
慕心的小手被包裹在大手里,温暖迅速包围住她,慌乱的心暂且获得平静,点点头,她目送爸爸离去。
久久,阿瑟没有催促她,直到车子在两人眼帘中失去踪影。
“上车,等一下我有会议要开。”阿瑟纯熟的中文让慕心惊讶。
点头,慕心无异议地乖乖上车。
“我帮你找法文老师,学会法文后,有事情和下人沟通,你可以写字条告诉他们。”他冷冷地开口。
阿瑟也被媒体误导,认定她不会说话,不过,从她刚才和慕育林的交流,他确定她听得见声音。
慕心疑惑。有事情想沟通,不能用讲的吗?
爸爸说在这里,她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挨打,方才在饭店时,还鼓励她试着开口说话,别老是点头摇头,让旁人来猜测她的意思。
可他却要她写字条告诉下人……是不是这里的风土民情和爸爸了解的不相同?
不管怎样,慕心仍然点头答应。
她是个乖小孩,从小到大,从不敢有一点点的叛逆、不敢有一点点意见。意见和忤逆对她毫无帮助,只会让她的皮肉受痛。
她不晓得外面的人是怎样对待他人,在家中,她从妈咪身上学习到的只有一个字——乖。越乖她会越没事、越安全;越听话,她挨打的几率会减少。
侧眼观察慕心,阿瑟发觉她美丽、细致,像个雕刻精致的水晶娃娃,但美则美矣,却缺少灵魂。
从她点头摇头的动作中,他无法判定她的智商是否正常,但他可以反驳报纸上写的——她绝不是乖僻古怪、性情异常的女孩子。
“你后悔嫁到法国来吗?”
阿瑟问得不认真,他甚至觉得应该以更公事化的口吻来对她说话,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一件“公事”,不是吗?
但她的眼泪软化他的心,他体贴起一个女孩子离家千里远,从此举目无亲,一个人孤独地在异乡土地扎根生存。
这种体贴不太正常,阿瑟·威廉斯从不是个体贴的男人。
不后悔!慕心摇头,认真的眼神直视他。
她相信爸爸的决定,相信离开自小生长的家庭,她的生活将会好转,她没道理后悔。
注意到自己不寻常的关心,阿瑟迅速矫正态度,没人会对一件“公事”放下太多感情或关注。
“我希望你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方式,尽快进入状况。”他的音调转冷。
不意外的,慕心再度朝他点头。说完话,亚恶瑟转头看向窗外,整理脱序心情。
他的态度表示交谈结束?
慕心顺着他的眼光往外望。很可惜呢!她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低哑醇厚的嗓音。
她叹口轻到不能再轻的气,车窗里面,只剩下沉寂。
车行半个小时,车子开入植满林木的大庭院,高高的林木上叶片转红,带着秋的萧瑟,在风中舞弄。
喷泉里的水冲上天空又落回池面。没下车,从慕心的角度看不到池塘里面有没有鱼,她只能在心中想象,鱼儿游水的姿态。
很好笑吧!她在书上看过几百次鱼在水中优游自在的描述,却没真正见识过鱼儿游水。
她的行李早被送进威廉斯家,爸爸帮她准备很多四季新装和书籍,中文的、英文的,全是她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所以下车时,她只要拖起自己的曳地长裙,其他的,什么都不必拿。
跟在阿瑟身后,顺着他的足迹、踩上他走过的土地,她格外安心。她想,她能很快适应这里。
“阿瑟先生好。”
下人走来,低头对他招呼,他们的态度恭敬,口气谨慎,却在阿瑟身后向慕心投以好奇、缺乏尊敬的眼光。
他们对她仅有的了解,毫无疑问地,是从报纸上得来,因此对于慕心,他们有诸多不谅解。
这些人的眼光,慕心并不陌生,那和妈咪、姐姐的眼神一样,带了几抹敌意,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没学习过反弹,于是默默接受下来。
走进大厅内,迎接阿瑟的是一个热情拥抱。
那是娜莉,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之前,他们曾经有过结婚想法,要不是慕心这个不在意料中的决定,两人早已成为夫妻。
不过不打紧,他们的生活和正常夫妻没多大差异,差别只在于那纸婚姻契约。
娜莉没去参加阿瑟的婚礼,事实上,婚礼虽盛大,到场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商界人物,但威廉斯家只有老威廉斯出席婚礼,阿瑟的母亲压根不承认这个婚礼和媳妇。
“我等你好久。”娜莉亲热地圈住阿瑟的脖子,在他颈后向慕心投去挑衅的眼神。
慕心不理解他们的关系,只能回给她一个腼腆笑容。
松开阿瑟,娜莉赖在他怀里,娇憨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揉出几滴惹人怜爱的泪水。
“我在家里等你好久,想着你婚礼进行的程序,心都快碎了。阿瑟,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一切都不会改变吗?”她急着要阿瑟向自己保证,两人之间不会因为一个闯入者而改变。
他没回答娜莉的话,拉开她,径自往前行。
阿瑟做事从不顾虑别人的想法,他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但……她听见娜莉的话吗?阿瑟的眼角余光扫向慕心不安的脸庞,怪异的感觉陡然上升。
那是关心吗?不,他不会出现这种异样情绪,他是阿瑟·威廉斯,从不对女人施舍一分关注。
“有什么关系,她又听不懂法语,哦,不对,我说错了,她根本听不见我们两个人说话。”她鄙夷地朝慕心瞪去一眼。
勾住阿瑟的臂弯,娜莉趾高气扬地往前走。
直觉地,阿瑟想甩开娜莉的手,但随即想到方才心底窜升的异样情绪,他阻止自己的冲动,任由娜莉牵住自己。
他们继续向前,慕心不得不拉起裙摆跟在两人后面。
“别说伯父伯母,所有的人都认为她配不上你。凭什么一个聋哑女子,有资格嫁给你?”娜莉唠叨不休。
慕心想告诉他们,她听得懂法语也能说,可是他们走在前面,动作那么……亲昵……
微酸呛过,她一阵心窒。
无从插话,慕心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登上回旋楼梯。
“伯母一整个早上都在生气,掉了不少泪水。你实在不应该娶这个中国女人,让所有媒体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中国女人?她在说她吗?
慕心不晓得自己做错什么事情,让她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不过,她早习惯无条件接受谴责和教训。
慕心未因娜莉的批评而感到难过,她只是从娜莉的话中理解,自己在这个家中似乎很不受欢迎。
“够了,她是我妻子,不管谁高兴或不高兴都是事实。”他的声音没有起伏。
他在维护她吗?娜莉惊震。才一个早上啊!昨天夜里,枕畔厮磨,他的热情一如往昔。现在他居然要她认清事实?娜莉满腔的怨怼愤恨汹涌,然下一秒钟,她聪明地挂上一张笑脸。
“我爱你,爱的不是威廉斯太太这个头衔,而是你的人。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篡位,我了解她对你的事业发展,是多么有用的一颗棋子,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争取,不会与你作对。”
语毕,她带着矫饰笑意,在他唇边贴上热吻。
娜莉的话及动作全落进慕心眼里。
棋子!原来呵……她是一枚棋子……心的一角瞬间崩塌。
她是不懂人情世故,但她不是白痴啊!
她了解婚姻的神圣和庄严,她明白一旦两人决定相守,就该为彼此守护爱情,眼前……她迷糊了……
她才打算认真适应这里,打算努力和他培养爱情,打算敬他、爱他一生一世,可……他似乎不需要她的认真努力。
在她怔忡的同时,娜莉转身离开;在她怔忡的同时,阿瑟打开一个房门,他转身面对她。
“这是你的房间。”阿瑟说。
在房门打开的刹那,念头窜上脑中——
她是不是从一座牢笼换入另一座牢笼了?
她的心绪不安宁,向来无波无澜的心情此刻正起伏不定。
走入房间,她深呼吸再深呼吸,企图赶走孤立无援的恐惧。阿瑟一走,也顺便带走了她的安全感。
方才娜莉的话在她心中投下原子弹,爆炸的后劲威力仍在她心头作用着。
没错,她不懂情、不懂爱、不懂男女之间的刻骨铭心和隽永深情,但她同样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背叛婚姻,背叛得理所当然?
起身,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籍,试着在字里行间寻得平静,但字在她眼前跳跃、喧闹,她读不下去。
平静,平静……没事的,你只是不了解这里的风土民情,你只是害怕陌生环境,等你一切熟悉,你就会觉得这一切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抹掉颊边不小心滑落的泪水,慕心一个字一个字念出书中的字句——
如果我必须有颜色 我希望是白 在喧哗中 建筑真实材料的安静
如果我注定被囚禁 请允许我在牢房中散步 并定时喂我诗 谢绝访视
如果我关上门 别敲
(摘自如何谋杀一首诗)
仆人上楼敲门时,她慌地停下声音,转身,才发现自己身上仍是一身洁白礼服。
开门,仆人说:“老爷请你下楼用餐。”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
慕心点头,门未密合,她听见对方用法语嘟囔一句:“有钱千金,连自己换衣服都不会。”
语调里浓浓的不屑和讨厌,她怎会听不出来?
她用最快速度将身上礼服换下,卸妆,梳开扎成辫子的长发,用发箍固定。
小跑步奔下楼,慕心想起自己并不晓得餐厅在哪里,房子很大,她循着人声,跑错了一些冤枉路,好不容易找到餐厅。
餐桌旁坐了一对中年夫妻和娜莉,他们身后站着两位穿着制服的侍者。她有些无法适应与这么多不熟悉的人共处,气氛凝重,眼光四下搜寻,她想找出阿瑟的身影,找出一丝丝安全感,但他不在这里。他将她扔给他的家人,任她自生自灭?
点头,微笑。
她记得爸爸说过:“微笑是最好的武器”,“努力和全家人培养默契,将来他们要代替爸爸照顾你”……她牢记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尽力在这家人面前制造好印象,尽管她已让阿瑟抛弃。
“我没办法和这个女人同桌吃饭。”中年女子用一口流利法语说完话,就要起身离开。
中年男子忙拍拍她的手,把她带回位置上,“别这样子,你不是一向支持孩子做的选择?生气改变不了事实,大家相安无事,好好过日子吧!”
“相安无事?阿瑟本来要娶娜莉的,要不是她突然插进来,今天我们全家人会一块儿和乐吃晚餐。”
这段日子,老威廉斯太太为这件事和儿子吵过不知多少回合,让她生气的是,阿瑟竟打死不妥协。
她的尖锐伤了慕心,咬唇,她的笑容挂得好艰辛。
“这些话重提无数次了,阿瑟有他的考虑,你喜欢娜莉,阿瑟不也让她留下来陪你?除了慕心这个新成员以外,我们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老威廉斯规劝脾气暴躁的妻子。
“太委屈娜莉了,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大的。”
老威廉斯太太转头看着同桌的娜莉,她眼里蓄满泪水,满面委屈,苦笑着对老威廉斯太太说:“请不要为我生阿瑟的气,我不在乎名分地位,只要能和阿瑟生活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
如果说,之前娜莉的表现让慕心感到迷糊,那么这些对话,已经清清楚楚向慕心宣告了娜莉的地位。
慕心明白,在慕家,她是个不该出现的入侵者;而在威廉斯家……她扮演了相同的角色。
这就是仆人排斥她的原因?
难怪他们有敌意、难怪他们心不平,她是误闯梦境的艾丽斯,注定在一场又一场的噩梦中轮回恐惧。
含着泪,他们的法语交谈,慕心每个字句都听进心坎里,她告诉自己不能哭,告诉自己平安心、欢喜受,假若这是她的命运,那么她就该平顺接受使命。
“慕心,抬起头。”老威廉斯先生对她用英文沟通。
慕心依言,吞下哽咽,挂起虚伪笑容。她的武器不多了,枪将尽、弹将绝。
“你听得懂英文?很好。我要告诉你,威廉斯是个大家族,有许多规矩要遵守,你初来乍到,我不会有太多要求,只希望你的行为举止合宜,别让威廉斯这个姓氏蒙羞,你做得到吗?”
威廉斯先生的语调温和,但不容置啄的口吻让人明白,他是很认真的。
点点头,慕心记下他说的每个字句。
“在这里,我们不容许有虐待下人、践踏下人自尊的事情发生,更不容许谁去伤害谁。”
慕心再次点头。
她没想过伤害人,更正确的说法是,她不懂得如何伤害,她只求不被伤害,只求这座新牢笼不会给她带来太多苦难。
“每天的晚餐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不要让家人等太久……”
老威廉斯讲很多事,慕心一一点头,她没反对,更学不会反对,吃过这一餐,她成为威廉斯家人,不管前途是否乖舛,她只能往前,不能回顾。
祷告之后,慕心吞下苦涩,眼神扫过桌上每个人,澄澈的眼光中不存心机,刹那间,所有人看见一个纯净天使。
低眉,慕心专注桌上食物,她的演技唬住大家,其实她很心虚,尤其在接触到娜莉愤恨的眼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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