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最后一个时期。总的说来清代的散文是有成就而无特色。
明末清初的一批作家,开始转变晚明小品的格局,钱谦益首开此风。钱谦益(1582~1664)既反对明代的复古派,又不满意公安派的狭窄和竟陵派的肤浅。他既倡导为文要“情真”、“情至”,反对模拟,又倡导为文应有渊博的学问以反对疏浅。他认为写文章应兼具“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冯定远诗序》),力图将“学人之文”与“文人之文”合为一体。他本人的文章内容驳杂,规模阔大,铺陈学问与抒发性情结合,纵横恣肆。这种恢诡、奔放的文风对改变明文之衰微格局起了很大的作用。稍后于钱氏的清初文人,分别向着“学人之文”和“文人之文”两个方向发展。
“学人之文”的代表作家是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黄宗羲(1610~1695)是一个有多方面造诣的学者。他反对复古和拘于一家一派,强调文、道、学的统一,要言之有物;他也强调文章要“情至”,据情直书。其《原君》、《原臣》等作,不仅有进步的民主性思想,而且文笔纵横恣肆,风格宏伟浑朴。顾炎武(1613~1682)也是一位著名学者,他认为文章应有益于世用,反对空洞无聊的文字,宣称“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三)。其议论文立论卓越,简明宏伟;其记事文和书信等文,叙述清楚,描写生动,笔锋锐利。王夫之(1613~1692)强调文学的现实性和社会作用,反对复古和模拟,强调为文应有个人特色。其杂文和史论颇有特色,如《论梁元帝读书》等,均写得纵横捭阖,感情洋溢,风格雄浑恣肆。
“文人之文”的代表作家是被称为“清初三大家”的侯方域、魏禧和汪琬。侯方域(1618~1654)在三家中成就最高,他推尊唐宋八大家,尤倡学习韩愈、欧阳修。他为文既讲纵横驰骋,又讲法度。其人物传如《李姬传》、《马伶传》等,情节曲折,人物形象生动,文章有声有色;其书信如《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等,洋洋洒洒,词严气盛,可谓锋芒毕露。魏禧(1624~1681)论文主“积理”和“练识”,好《左传》和苏洵之文。其文长于议论和叙事。其传记文如《大铁椎传》等,表彰志节之士,文笔简练,叙事如绘,颇富形象性和感染力,表现了一种凌厉慷慨之气。汪琬(1624~1691)之文,有意学明之唐顺之、归有光和宋之欧阳修、曾巩,为文比较“正统”,讲究法度,其文条达疏畅,简洁平实。属于“文人之文”而成就较高的作者还有王猷定、邵长蘅、姜宸英、朱彝尊等。
清朝中叶,进入雍正(1723~1735)、乾隆(1736~1795)时期,理学再度抬头,意识形态领域思想控制加紧,桐城派古文应运而生。戴名世(1653~1713)之文明显地承袭明代之唐宋派。他主张作文应以“精、神、气”为主,语言为末,同时强调,文章所以能“传神”关键在有“义理”。其部分文章如《与余生书》之类,大胆放言,浩瀚纵横,尚有清初文章风气。然其因《南山集》文字狱而遇害,所以,他是明清之际文风的结束者,而又对此后的桐城派有相当的影响,这不仅因他是桐城人,也不仅因其文学主张和艺术技巧对桐城派有影响,而是还包括他因《南山集》而遭文学狱的影响,使桐城诸子引以为戒,形成一种新的文风。桐城派是指清朝中期以桐城人方苞、刘大槐和姚鼐为代表的散文流派。方苞(1668~1749)是桐城派的开创者。他在思想上尊奉程朱理学,文学上推崇唐宋古文。他提倡写古文要重“义法”,“‘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意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又书货殖传后》)。主张文章内容与形式统一,反对俚俗和繁芜,认为古文应以“清真雅正”为尚。其《狱中杂记》、《左忠毅公逸事》等均为名作,语言简练,不枝不蔓,风格雅洁。刘大樾(1698~1779)也是桐城派的开山祖师之一。他认为文章应“明义理,适世用”,他在方苞讲“义法”的基础上,讲究“行文之道”;他重视文章的神气,提出“神为气之主”的新看法,讲究音节和字句。其文喜欢铺张排比,辞藻气势较盛,而雅洁淡远则不及方苞。姚鼐(1732~1815)是桐城派之集大成者。他将桐城派的理论系统化,强调文章要义理、考据、文章三者并重,并认为“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他又讲文章的阴阳刚柔之分,认为阳刚、阴柔这两大类风格不可偏弃,刚柔相济之文乃是文章的更高境界。最能体现其文学主张的名作是《登泰山记》,其文简洁清淡,纡徐雍容,情韵丰厚,偏于阴柔,与方、刘之文虽有不同,但仍不脱雅驯不芜的总特色。
桐城派散文是中国传统散文的一个历史发展,它在思想内容上,语言文风上都适应了清代统治者的需要,其雅洁通畅的特色,对矫正明末清初文风,促进散文发展起了一定的作用,影响所及,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姚鼐之后,影响较大的是阳湖派。阳湖派是以阳湖人恽敬、张惠言为代表的一个散文流派,实为桐城派的一个支流。他们在理论上与桐城派接近,而在创作上有所不同。他们强调吸收骈、散两种文体之长,以补桐城派之单薄。恽敬(1757~1817)喜韩非、李斯之文,其文章雄刚峻峭,而稍欠情韵;张惠言(1761~1802)之文有意学韩、欧,风格较为温润和易。李兆洛(1769~1841)也属此派,其文较为厚重。阳湖派与桐城派之文互有得失,但其成就未能超越桐城派。
在桐城派的极盛期,有两位不同于桐城派的散文家,这就是章学诚和袁枚。章学诚(1738~1801)既反对桐城派专讲“义法”,又反对袁枚专讲“性灵”。强调文章要“修辞立诚”,要“气昌而情挚”,其文以议论见长。袁枚(1716~1797)主张骈、散文体各有所用,提倡抒写“性灵”,反对拟古。其文恣肆酣畅,妙趣横生,令人耳目一新,然雅洁严谨稍感欠缺。
近代散文指清代道光(1821~1850)年间至“五四”前夕的古文。这个时期总的情况仍是桐城派占主导地位,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散文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道光以后,时代危机日趋严重,为适应现实生活需要,各种各样的经世之文相继出现,古文出现了新趋向。包世臣(1775~1855)首先起来反对抽象的载道之文,提倡“言事之文”、“记事之文”,要求文章与经世相结合,其散文大多关切时务政事,深切著明。魏源(1794~1857)主张文章要联系社会实际,要切于实用,表现了政治家、实务家的特点。其文章多与时务政事之兴革有关,洞悉事情,叙事清晰,说理透辟,文字洗炼,形成清道隽峭的特色,与桐城派异趋。龚自珍(1792~1841)主张文学和政治必须统一起来。他写了许多极富现实意义的作品,如政论文《明良论》、讽刺寓言小品《病梅馆记》等。其文直承先秦、两汉散文传统,语言风格活泼多样,散行中有骈偶,简括中有铺排,瑰丽中有古奥,大别于桐城派,开古文之新风气。这些经世文派的文章,打破陈规,为清代散文之一大变化,开近代散文之先河。
随着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的发展,冯桂芬、王韬等对桐城派提出尖锐批评,主张文章社会化,否定桐城派的“义法”。与此同时,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洪仁歼等发布《戒浮文巧言谕》,抛弃桐城派古文,主张“朴实明晓”的文风。为建立新体散文作出了努力。但在此时,桐城派古文也在努力“中兴”。首先是梅曾亮(1786~1856)提出“文章之事,莫大于因时”,即随时代发展而反映不同的现实内容。他虽思想倾向保守,但其文章清淡简朴,颇富文学意味,使桐城派古文出现活跃的趋势。把桐城派古文推向“中兴”的是曾国藩。曾国藩(1811~1872)推崇姚鼐,宣扬桐城派古文,一时声势颇大,使桐城派古文形成“中兴”局面。但实际上,曾国藩的古文理论和创作均有别于桐城派。他标榜古文,又颇赞赏清中期以来的骈文;他扩大了桐城派学习的源流;并于义理、考据、文章之外,又加上“经济”一条,使桐城派古文有了致道之用;其为文“好雄奇瑰玮”,与桐城派之简朴清淡之风不同。曾国藩出于桐城,而对桐城派又有所改革,他矫正了桐城派脱离实际、追求闲雅的倾向,使古文较有内容,较有气势,为桐城派古文打开了僵局,曾国藩利用桐城派,开创了湘乡派。湘乡派是以曾国藩为核心,以其湘乡籍弟子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等为骨干的散文派别。湘乡派古文成为宣传封建道德、维护封建统治的有效工具,颇受当时统治者的支持。另有吴敏树(1805-1873)虽不依傍桐城门户,但实与桐城派相差无多;他虽终身不受湘乡派之牢笼,但他始终未找到自己的古文创作道路。
首先打破桐城派“中兴”局面的是新生的资产阶级改良派。陈荣衮、裘廷梁提倡用俗话写白话文,从语言形式上否定一切古文的表达作用,但影响有限。影响较大的是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的新体散文。康有为(1858~1927)无视古文之传统程式,而又取其所长;受龚自珍影响,而比龚自珍汪洋雄放。其文多政论,直抒己见,证据古今,奔放流畅,无意不达,实开梁启超“新文体”之先路。谭嗣同(1865~1898)否定桐城派,寻求新文体。其散文从学习骈体文中来,句法严谨整洁,沉博绝丽,然明显表现出通俗化的倾向。梁启超(1873~1929)提倡“文界革命”,尝试过“语文合一”,大胆突破传统古文的束缚,致力于文体的通俗化。其散文平易畅达,时杂俚语、韵语和外国语法,纵笔挥洒,不加检束,号为“新文体”。《谭嗣同传》、《少年中国说》等为代表作。他的新体散文是对传统古文的一次猛烈冲击,为清末的文体解放和“五四”白话文运动开辟了道路,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思想解放和文体解放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此后的资产阶级革命者,也多致力于文体的通俗化,如邹容、陈天华、秋瑾等,多用白话体为文,为促成文体的根本变革做出了积极贡献。
在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积极进行文体改革的同时,桐城派及其他传统古文派也在努力适应新的形势,其代表人物是严复、林纾和章炳麟。严复(1853~1921)的散文突破了桐城派的局限,能结合新事物来表达向西方寻求真理的新思想,特别是用先秦诸子和桐城派古文笔调翻译了《天演论》。当时引起颇大反响。但他坚持所谓严谨的古文格调,反对通俗化,最终走向了新文化运动的反面。林纾(1852~1924)专致桐城派古文,后用古文翻译西方小说,在知识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和兴趣。章炳麟(1869~1936)亦以古奥难懂之文表达强烈的反清思想,鼓吹资产阶级革命。此外,王先谦(1842~1917)之死守桐城家法,马其昶(1855~1930)这位桐城派殿军也不越桐城规范,虽有成就,然均不能适应时代的要求。
中国的古代散文发展到近代,显然已无法适应时代的急剧变化和新的现实生活需要。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以实用、通俗为主要特征的新体散文进一步发展,大量白话文散文和小品文的成功对旧文学起了示威的作用,证明“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终于过渡到了“大众化”的白话文。白话文的兴起并成为中国文学的主体,标志着语、文分离的传统古文对文坛长期统治的结束,划出了中国散文发展史上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