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李国文说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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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明月几时有

中国文人写中秋的诗词很多,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苏轼的《水调歌头》。宋人胡仔对其评价极高,认为“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

胡仔为南宋诗评家,生于北宋,对苏轼坎坷的一生要比后人了解得具体而且深刻,因而话说得有点不免偏袒。但细细琢磨胡仔的说法不无道理,因为人们不假思索即能记起的中秋诗词,除了苏轼这一首外,也许只有冯梦龙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了,其他真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出类拔萃之作。

苏轼这首《水调歌头》之所以传诵千古、常读常新,就在于凡中秋诗词描写对象无不为那轮明月,而苏轼的中秋诗开篇之始,横空出世的是大醉的他自己。通篇一气呵成,他的心境,他的感慨,他的忧郁,他的期待,全在这首词中表达出来。我们读到他的神往和憧憬,“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们读到他的遐思和凝想,“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我们读到他的遗憾,“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他的悲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以及他的自慰和宽解,“此事古难全”;我们更读到他的展望,他的愿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诗,从来是心灵里流出来的歌,尤其酒喝高了以后,更接近于真实的本我。因此,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无不叩动心弦,一觞一韵,余音缱绻,无不引发共鸣。诗意游走于天上人间之间,才情穿越于时空环境之中。因其率真,后世读者无不从中读出了自己的心得体会。所以,千百年来,提到苏词,《水调歌头》和《念奴娇》被视为代表作,成为中国文学的瑰宝。

《水调歌头》不长,可也不短,大多数中国人,稍读过几年书者,皆可脱口而出。尤其那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几乎成为身居高位者的自警语。苏东坡的名句能如此挂在人们的嘴边,成惯用语,成口头禅,成为中国人话语一部分,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现象。相比之时下,那些挂着作家牌子,而不知其写过些什么作品的文坛混混之流;那些打着名作家旗号,却不知其写过什么名作品的好不要脸之辈,人还活着,书早死去,能像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为古往今来的中国人耳熟能详,达到真正不朽者,可谓绝无仅有。

诗人的一生,说其幸,在文学上很成功,说其不幸,则是政治上很失败。我们从词前小注“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可知,这首词写于北宋神宗熙宁九年,也是他通判密州的第二年。苏轼所以从杭州任上到密州(诸城)任职,因为那时他的弟弟苏辙为官齐州(济南),两地相距很近,值此佳节,手足骨肉不能团聚,才有了这首《水调歌头》,寄希望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虽然道路阻隔,但同赏一轮明月,咫尺天涯,心意也就相通了。

他的这首词,有一种无言的惆怅,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诗人总是敏感的,因为同是这一年,他的政敌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回江宁赋闲两年之后,复出执政,重掌权柄,这对苏轼来讲,绝不是好消息。所以诗人发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感慨,显然,他对当时的政治大背景怀着忐忑之心。

虽然苏轼和王安石同为重量级的文人,但在文学声势上,王安石远不是苏轼的对手。而在政治上,苏轼对王安石的变法,一直持不同意见,曾上书神宗,为铁杆反对派。由于他当红文坛,举足轻重,左右舆论,甚至影响到皇帝。作为政治家兼文学家的王安石很在乎他,也是意料中事,遂利用手中的权力,熙宁四年(1071)将他逐出京师;而王安石的余党,更是手毒心辣,第一,想方设法弄死他;第二,弄不死,也要把他撵得远远的。

两年前,正是王安石罢相期间,苏辙为官齐州,苏轼得以通判密州。现在回到开封大位上的王安石,不可能不注意,不可能不防范。果然,这年年底,一纸文书,着令苏轼移知河中府(山西永济)。哪晓得,携家带口,一行人西行至陈桥驿,官方文件又至,改知徐州,并有旨不得入国门,只好扭头向东。好在苏轼想得开,他在写给文与可的信中说:“轼自密移河中,至京城外,改差徐州,复携而东。仕宦本不择地,然彭城于私计,比河中为便安耳。”

其实,他不知道这样折腾他是由《水调歌头》而起。此诗问世后,传遍京师,人皆吟诵,士子不言苏而觉气索。据宋人鲖阳居士的《复雅歌词》:“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神宗这番话,使得执政当局万分警惧,包括王安石在内。他们迅速采取隔离措施,让他尽快消失在皇帝的视线之外,连开封的城门都不准进。

就这样,他到了徐州,又改湖州,再改黄州,接着因文字罪坐牢,然后贬官岭南惠州,最后罚往海南儋州,他的一生就处在这种没完没了的颠沛流离之中。由此看来,文学家与政治家角力,文学家十有九败。但历史的光柱,却总是照亮那些失败的文学家,光辉夺目至千秋万代;相反,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政治家,黯然失色而被人淡忘。

这也许就是历史的公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