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为谁归去
送行……很简单嘛,看着她与那师兄上船便可。
心不在焉地下朝后,施弄墨坐马车来到通惠河渡口。不远处是官渡,将北方丰富的粮、煤、蔬果等物资运来大都,他下车的渡口是客渡,专供客旅船只使用。
他已换下官袍,清挺的淡褐色身影吸引不少渡客的视线。眼角一瞟,与他撞上视线的渡客纷纷移开,故作他望,少数精明的富客商贾见他体态不凡,在视线交错时则远远抱拳,或颔首一笑。
无意理会,他一一扫过客船,不知她会乘哪一只。
客旅纷杂,他却觉得此刻心中一片空朗,似乎……他已经许久未曾单纯地做一件事了。
送她……只是送她,不带任何目的和心思。一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吗?思绪闪了闪,他抬眼寻人。
河面一碧如洗,一道白影不知从哪条客船上跳落,转眼已跑到他面前。
“弄墨!”素颜白衣,依旧是目泯澄波,含笑似嗔。
四目相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过影无痕。他只觉一股热气自胸口扩散,冲到嘴角却化为一句笑语:“一路顺风。”
她垂眸片刻,极快便抬起,乌眸流转间扫过那些匆匆过客,最后定定落在他的眼中,“弄墨,你看……你曾说过,世无千秋之国,而今天下为一,不再有战火,百姓辛苦一天能在夜里睡得安稳,你又何必执着于这一朝。”
“执着?”他轻哼,负手越过她,看着形形色色的商旅,其中不乏红发蓝眼睛的外邦商人和传教士,以及身着高丽、印度异服的旅客,“澄映,不去接触某样东西,人是不会去想的。汉唐自言疆域广阔,与大元比之如何?不过弹丸而已。而今的大元,疆域盛极,但百年之后呢?那时的人看大元,就如果现在的你我看汉唐,恐怕也仅是弹丸一颗。”他微微一顿,向前走出两步,“你周游世界,日后看多识多,想的也会更多。”
身后一片安静,半晌后她才道:“你呢?你愿意放弃官场随我周游世界吗?”她只想与他一起看多识多。
他微微一叹,转身抬眸,无奈,“我可曾告诉过你,这世间,情最伤人?”
“不曾。”
“那我现在告诉你,情字伤人,我宁愿舍,舍不了的,我宁愿淡,淡不了的,我宁愿不沾,好过牵牵缠缠,惹来一身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权倾朝野,六亲不认。
这是他的真心?难以置信地瞪眼,她咬牙,“好……好个一身腥……你宁愿让我忘掉你,也不愿……是,你说得没错,我会淡忘你,也许数年以后,我有相公有稚儿,由他们陪我周游世界,看遍这如画江山。”语到最后,她已激动轻吼起来。
忘掉你……
又是这一句。他轻蹙眉头,脑中浮现她身边出现男人和小儿的影子……
——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耳边轻语一晃而过,俊目浮现微微缥缈之色,看向眼前的白衣女子。
如果她清澈如波的眼看向另一个男人,如果她时嗔时喜地扑进另一个男人怀中……
如果他烦闷无趣时不再听到她的声音,如果他身边再也不出现这抹白影……
忘了他,如果她忘了他……
四周嘈杂一片,他耳中却清楚传来她的低述:“弄墨,船要开了,你当真不愿放弃官场?”
放弃?他微微一笑,多新鲜的词儿。官场多年,他的目的已达成一半,要放弃吗?
先替皇帝巩固政权,再将隐患深深埋进王朝之内,静心等着它们破壳发芽,将盛极一时的王朝从根摧毁。而他,只是看着……看看谁能再建一个新王朝。
瞧,他的心思不难猜吧。
他的目的就是改朝换代。
当她在耳边悄悄又得意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不是没有波澜,他常说世无千岁之国,也知人无千岁之命,他不正是想用自己不足百年的生命来体会一个朝代由盛及衰的全过程吗?
改朝换代之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若是她从此忘了他……
撒种撒了一半,就此放弃,他甘心吗?她在逼他选择?
——我爱你八年,再用五倍的时间忘掉你……
八年,五倍则为四十年。她宁愿用四十年的时间忘记他,他该骄傲吗?
聪明如她,冰雪如她,妩媚如她,狡猾如她,心冷如她,残酷如她……这些年伴在他身边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纵使如了他改朝换代的愿,但她忘了他……
要开船了,远远船上有人冲她招手,施弄墨扫去一眼,是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蒲庭……
水眸敛眨,她默默凝他良久,相对无言。
罢了,他终是对她少一份情……正欲转身,手臂被人一扯,她撞回弥漫着熟悉檀香的胸膛。眼花之余惊讶抬头,却见俊颜沉静无波,只那一双优雅的眸子半眯半皱,瞪着远远船头上的一人。
“等我半年,好吗?”他慢慢开口。
她一怔。
“半年之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留恋。”
水眸瞠瞪。他这话的意思……
“与其花四十年的时间来忘掉我,倒不如……用这些时间让我……更舍不下你。”他收回缥缈的目光,放开她的手臂。
虽无意惹来一身腥,他却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自己已经舍不下她了。
这话……这话……
她该怒极反笑,还是该喜极而泣?然而,她却笑不出也哭不出,只会——怔忡。
他的一句挽留,终于让她给等到了……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向、帘前过。含笑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
——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一首《菩萨蛮》,般般分明,已细述了当时体态,今日情态。
大德七年,施弄墨辞官。
半年后——
通惠河边舟来船往,一艘铜漆重彩的楼船吸引了渡口众人的视线。
画舫临河的窗边,红日在背,映出一道支额倚坐的慵懒剪影。
男子一袭剪裁合身的驼色紧腰长袍,袍角绣纹是一圈孔雀尾,外套白狐比肩,长发未束,俊颜如玉,正独自饮酒。
一手搁放在腿上,一手勾着紫玉壶,静坐的身躯并无动静。直到耳垂被馨香的檀口故意啮咬一口,身躯才微微动了动。宽袖倏扬,紫玉壶抛落在地,一道素白身影转眼落在他怀中。
“澄映……”一声悠然吟叹。
公孙澄映微笑,“是我。”
他略略垂头,黑发落下数缕轻轻打在她颊上。绕起垂在脸上的黑发,她笑,“不知施公子而今有何求?”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想到两人间的小“过节”,俊雍的笑夹上一抹趣味,勾唇哂然,是天下皆不入眼底的纵然释意。
半年来,他一如既往,该挑拨的时候挑拨,该狠心的时候狠心,只在闲暇之余多了分心思回想她伴在身边的这些年。若真要说自己何时开始对她舍不下,还真有些强他所难。
如今的朝堂,老臣已不成气候,贪臣肆吏羽翼渐丰,钞法已乱,何况,新生的权贵已经开始估量皇太子之名会********……算了,盘来算去,无论哪个王朝,无非是些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宦官佞臣、朋党相争的戏码。他突然提出辞官,看了最后一场百官变脸的戏,也算不错。
那天送她,最后她仍然上了船,与蒲庭回师门探望一段时日,依旧回到他身边。
细心相处,竟发现她每每磨墨时,总是咬牙切齿,一副意欲噬人的表情……唔,他不会把心思放在这种小事上面,也绝对不会联想。
“弄墨,不要用这种笑……看着我……”印着这张魂萦梦牵的脸,公孙澄映伸手抚上:这人啊,世人皆不入眼,偏偏她就是想入他的眼。
“你莫是想看我哭?”他竟有了调笑的兴致。
伏上胸口,听他沉缓的心跳,一声叹息泠泠,飘入他襟间。这只刺猬扎得她满身血,但用棉布包住,任他再怎么扎总在她怀中。
穷尽八年,她终究还是捕到了这只刺猬。
“弄墨,你想过我只是骗你吗?我的离开只是以退为进,只是逼你正视我?”她忐忑不定地看他一眼,垂下眼帘。
“你是吗?”
“不……”她的声音缓慢却不迟疑,“当时我真的打定了离开你,我也在赌。赌这一剂狠药能不能让你权衡取舍,若你舍了我,我也只能黯然离开……弄墨,你当真没想过居上位?”
他微怔片刻,失笑摇头,“你当我生来就有改朝换代这念头吗?我很穷,澄映,独善其身就好。六朝古都,多少白衣卿相埋冢其间,谢晋东山再起,也不过一气残喘,何必留恋?”
将改朝换代与她相比……
他垂眸,舒胸一叹,似含着万般惆怅,“纵使把这江山搅得一团乱,你却忘了我,施弄墨这一生,有何意义?”
五指抚过他的黑发,拈来一缕放在齿间咬了咬,她但笑不语。
他这话,对她已是极至。
静拥了一会儿,她问:“什么时候开船?”他买下楼船,竟是要沿着运河一路南下。想到能与他共赏山水,不由颊上红云朵朵,唇若莲钩。
“等一人。”
她微愕,转头四看,只见万宝成在船头东摸西摸,却不见百草生,“草生呢?”
“我差他办事,应该快回来了。”
点点头应他,她凝神想了想,期期艾艾道:“弄墨,那烈海牙……”
“烈海牙?”他双眸轻轻一眯,一泓冷冷波光流转无余。
在施弄墨眯眼皱眉的那一刻,一位俊美青年正在大都城内的某处王府“拜访”。
东远王王府内——
烈海牙已与青年缠斗过百招。
双拳相击,两人同时借力跳开。青年抬头看看天色,浓眉一扬,右掌突然翻飞出无数幻影,铺天盖地向烈海牙扫去。
太快,快得来不及躲避。
当胸中掌,烈海牙口吐鲜血,“蹬蹬”后退五步,却硬生生撑住腿,撑起皇族的一点威严。
一阵粗重的喘气声后,烈海牙低问:“是他……是他让你来的?”
青年看他一眼,打开方才放在角落处的一只小盒,从中取中一壶酒,再走到烈海牙五尺处,弯腰将酒壶放在地。
“少爷让草生代为问候,希望王爷……今夜有个好梦。”青年说完,抱起空盒离开。王府内守卫无数,竟无一人能阻止青年的去势。
酒壶外凝聚着一层细密水珠,看得出刚从冰窖中取出来。
瞪着这壶酒,烈海牙脸色苍白。
葡萄美酒……不用闻,他知道这是自己数年前送出的“礼物”。多少年了,那人竟然还留着这东西……还留着……
他伸手在空中一抓,五指抽搐似想牢牢把握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尾 声
有天下者,汉、隋、唐、宋盛名不下,然幅员之广,咸不逮元。
元,北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方地之广,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虽地大民众,然不知诘戎兵、慎封守,积习萎靡,一旦有变,而天下遂至于不可为。
盛极而衰!
元朝弹指不过百年,一代宏图终是分崩离析。它的落末除了统治者外,亦脱不了帝师专权、民族歧视、横征暴敛的原因,而归根究底不过一句——风定花犹落!
这是否是施弄墨所求,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
重彩楼船顺水而下,已行半月余。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出一路银屏美景,莺影娇娆。
船头,白衣女子不顾河水寒凉,正赤足踢水。
“听说江南女子以缠足为喜,以不为者为耻。”想起江南之地习俗多,她不由提裙看看自己的脚,多此一问,“弄墨,你觉得我的脚……大不大?”
女为悦己者容。她今天是这句话的忠实信徒。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说不出的怪异。
盯着她白皙光洁比他手掌大不小多少的莲足……慢慢伸出手,托起一只如出水新藕般润泽的小腿,他扯动嘴角,“你若缠了足,轻功能有多高?”
“……”
“澄映,你陪我八年时间,我便五倍还你。”既然认定了她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也无心让她东猜西猜。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青松落阴,白云谁侣?他不要等到花老蝶凋时才感叹红尘一梦间。
听了他的话,她笑脸一收,瞪眼,“四十年之后呢?那时候你七十,我六十五,你便不陪我啦?”
“……”他低头,将额抵在她肩上,展臂揽上她的腰,双肩抖动。
“笑什么?”她愤愤推他,而后想一想自己说的话,哑然失笑。
真是蠢了啊,这人冷情寡心十二年,如今退了“官色”,狡猾心思虽不会变,却多了些暖意,害她整天乐陶陶的,被这张和颜美口迷得三魂七魄全没了。
她不会忘记开船那一夜,提到烈海牙时他眼中闪逝的冷锐和漠然。烈海牙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甚至洞察到烈海牙曾起过杀他之意,而漠视一个人的最好方法便是置之不理,也许几个月后,他根本不会记得烈海牙这个人……
“澄映……”在她肩颈间闷笑一阵,他模糊地说了句,“我说过,官场上我没有亲人。
“是。”
“施弄墨现在一介平民,便有了亲人。”
是指她吧……小脸微微发烫,她点头表示知道。
“澄映,即使我们现在有如此结果,这些年来做过的一切,我不会后悔。”他指这些年来对她的没心没肺。
她皱皱鼻,“我又何尝后悔。”
这么多年来,要说怨恨……会有啊……却不长久……
伤心……会有,却不迁怒……
心酸……会有……嫉妒……也会有……
后悔……却从未曾有过啊……
吻上他的唇角,她笑若澄波,“轻颦浅笑,碧天净如扫。槐荫午梦,梦里玉壶倾倒。”
从此,这是她的和颜善笑,这是她的美口善言。数十年后,他会老,也许会蓄须,也许不会,但一定会长皱纹……那个时候,她也到长皱纹的年纪了呀……
瞥过她的笑脸,他揽紧她的腰,以免她得意忘形时落下水。
栖栖渡江之上,极目眺远,袖舞临风。
一带江山谢浮名,风送轻舟遂称情。朝堂经纶贤相,边关纵横谋将。这江山如画,烟雨扁舟,青云出岫,神景在袖,又何止于八之幽。
神景八幽,至此终!
番外 什么是她最爱的东西?
“烧饼啦——刚出炉的烧饼啊——”
烧饼老板拼命扯着嗓子叫卖着,意图吸引更多的客人。行人来来往往,一位无意经过烧饼摊的公子突然停步,返回摊前。
那公子身着驼褐色云纹绣袍,目不转睛地盯着烧饼,似在闻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烧饼老板抬头,顿时一呆,只觉眼前玉山一片。
“公……公子……要买烧……烧饼吗?”好俊俏的公子,千万不能让他家婆娘看见,不然回头又会骂他五大三粗。
“宝成,买十个。”
公子身后的年轻侍从皱眉,“二少爷,您不爱吃这个。”
“澄映喜欢。”
“二少爷,您怎知小姐爱吃这个?”
俊目斜斜流光,飘落在万宝成身上,“我当然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其实也不算知道。
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东西是他买的,她一定会喜欢,并且,她喜爱的东西会越来越多。
澄映的心思,单纯而可爱。
“十个……小姐吃得完吗?隔夜就不新鲜了。”万宝成一边接过包好的烧饼一边掏银子。
“她只吃半个,另外九个半是你与草生的。还有……”提了提袖,男子扯出不容置疑的恐怖笑容,“不许隔夜。”
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强迫兄弟二人吃完九个半烧饼。
“客人,呵呵,我家的烧饼绝对不掺假,斤两足,个儿大,吃得好了劳您帮忙宣传一下,感激不尽哪。”烧饼老板笑容满面地接过银两,不忘为自家烧饼吹嘘。
斤两足,个儿大?
万宝成一道阴森眼神射过去,将五大三粗的烧饼老板当场“视杀”。
可恶,做那么足的斤两干吗?短斤少两一下他们也不会计较呀。九个半……莫非二少爷想撑死他们……
没做什么亏心事啊,二少爷何必变相惩罚他们……
“宝成?”
“……”万宝成呆呆捧着烧饼,木头人似的走了大半条街,脑中电光一闪,顿足哀叫:“二少爷,我可没帮着五少爷瞒您什么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