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又到了万木萧条,漫天飞雪的冬季。吴起靠在枕上,思绪像飘扬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故乡,落在自家的老屋,唔,辞母别家已经一年多了,不知母亲情况如何,病体是否已经康复,让儿子十分怀念,十分内疚。曾先生讲过孟武伯问孝,孔夫子说:“父母,唯其疾之忧。”可是母亲病了,我竟然没有回家探望,儿子是不孝的。母亲呀,起儿明日便给你写信,向你禀告在鲁国受业曾门的苦与乐,荣与辱,向你表述一年来我对母亲的怀念之情。哦,母亲,祝愿你长寿,安康。
吴起早早地起身。推门一望,天地皆白,瑞雪纷纷扬扬。他吸一口清新凉润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一夜未寐的疲倦消了一半。他摘下墙上的宝剑,来到旅店的庭院舞了起来。因为日夜苦读,许久没舞剑了,按原先的套路起舞,竟然有些体力不支,大汗淋漓了。唔,剑,你这曾日夜陪伴过我的赤蛾剑,你这凝结着友人与仇家血光的剑,难道就这样与我告别了吗?难道就永远挂于壁上再不鸣啸,再不飞腾,一任锈斑侵蚀你的肌体、你的锋刃吗?不,我吴起的生命与灵魂,既属于儒生,也属于豪侠,剑呵,我将终生与你同在,我是你有血有肉的躯体,你是我坚硬锋锐的魂魄。
汗水洗去了一身倦慵,涤尽了心头郁闷之气。当吴起坐到曾申的讲坛之前准备聆教时,感到周身通泰,仿佛腊尽春回,春水已在心田流动,春山已在眉间泛青了。
今日曾申讲授《左氏春秋》中《晋公子重耳之亡》。曾先生首先扼要地介绍了晋国公子重耳受到父亲的迫害,因而出走、流亡,受尽苦难,最后回国夺取政权的故事,然后讲解正文。当曾申讲到重耳不愿抵抗父亲派来捉拿他的军队而决定逃跑时,曾申不以为然地说:“重耳不仅不能抵抗父亲派来的军队,而且不应该逃跑,逃跑就是违抗父命,就是不孝。”
吴起愕然:“为什么不应该逃跑?父亲听信爱姬的谗言要害其兄弟三人,太子申生已经被迫自缢而亡,无情的父亲准备杀害重耳、夷吾兄弟二人,两位公子若不逃走,必被父亲和后母处死。他们有什么罪?为什么在恶人面前要像羔羊一般引颈受戮?曾先生,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孝道……”
“吴起,不要说了!你不要打断我的讲话。出去,先到院子里去好好想一想,你要‘三省’自身。”曾申以手击案,“尤其是三省的最后一条——传不习乎?”
吴起觉得委屈,但他不愿再惹老师生气,忍气吞声向门外走去。
庭中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甬道旁的两棵枣树的枯枝上结缀着团团雪花。吴起立在院中,痴痴地望着铅一样沉重而灰暗的天空,望着蒙盖银装的房脊和院墙,他倏然想起故乡的飘雪的平原,落雪的山丘和故居积雪的庭院,堆雪的花圃,还有凄冷的晨昏母亲在织机上摩挲的双手以及倚门张望的一双泪眼。雪不停地落在他的头顶,他的颈项,他的肩膀上,寒气从脖领灌入脊背,他的身子他的心都冷却了。他似乎觉得自从母亲生下他来,二十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八年漂泊游历,也从未感到像眼下这样孤单。想起母亲以泪墨写成的家书,想起母亲细线密针为儿子缝制的寒衣,不禁泪水潸然。
院门被哗啦一声推开,店主神情慌张地跑进来,焦急万分地说:“吴先生,大事不好了!”
“老伯,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恐?”
“你的母亲……”
“哦,我母亲怎样?”
“她……”店主怕吴起经不住如此沉重的一击,话到唇边又咽下半句,“她好久没有音信了吧?”“是。从我娘舅的朋友带来一信,至今已经半年没有收到母亲写的信了。不知老人家如今怎样。”
老人微微摇手说:“唉,真不知道应如何对你说。”
“老伯,到房里说吧。你身上落了一层雪,庭院里太冷。”吴起拍打着店主肩背上的积雪,牵住他的衣袖,到屋里去了。
“吴起!”曾申坐在讲坛上,看清了庭院里发生的一切,异常威严地吼了一声,“你进来!”
“是。”吴起应了一声,回头为难地望着店主,“老伯……”
店主点点头:“去吧。”
吴起默默地走到曾申面前垂首而立。
曾申料定吴起家中出了什么大事,不禁对这个他一向厌烦的学生产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吴起,你的母亲怎么样了?”
“数月之前母亲曾经带来一封信,她病得很重……”
“你为什么不回家探望?”
“吴起自从随曾先生读书,如饥似渴,孜孜不倦地学习先王之道、圣贤之教,难以抽身回乡省亲。”
曾申听了这番解释,怒火从心头升起。他是不能容忍这种不孝之举的。他连连用指尖叩着书案申斥说:“错,错了!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唯其疾之忧。你竟然在母亲重病之时不回乡探望,吴起呀!孝悌是人的根本,你要时时刻记住这个信条,否则,你就不配做我曾门弟子了!”
“是。弟子记下了。”
“好,回到你的座位上去,继续听讲。”
吴起只好回到座位上,但他如何能安心听讲。门外,店主不住打手势叫他出去,但他不能走动,只得用眉眼传递他的难处,用手势表示他不能从命,并小声说:“晚间回店再说。”
回店再说,这如何使得。吴起娘舅朋友还在旅舍等他回去奔丧呢。店主看看吴起俯首观书的情态,再看看曾申指手画脚侃侃而谈的仪表,仿佛师徒之间雨过天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心里恼怒起来,好你吴起,回店再说四个字就把我打发了。回店再说,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你娘舅的朋友要跟你说什么?这种事一天也不能再耽搁,你必须立即启程奔丧。店主忍不下去了,他大步跨过门槛,无言地戳在曾申的讲坛前,两眼直直地望着这位老先生。
曾申怔了,学生们愣了,整个讲堂静了。
曾申打量着店主,判定他不是不知礼的小人,便和蔼地说:“叟,有要事吗?我正在给弟子们讲学。”
店主把一封连吴起也未看见的家书,拍到曾申的案上,“你,你老夫子自己看吧!看该不该让他回去!”
曾申的目光集中在家书上,全屋人的目光集中在曾申的脸上。那张脸由愠怒变为惊愕,由惊愕变为悲悯。那双持信的手颤抖了,那双昏茫的眼湿潮了:“吴起,此事你早应对我说。”
“哦,什么事?”
“你的母亲……”
“母亲?我母亲怎样?”
“你,你自己看吧。”曾申把书信交到吴起手上,“吴起,即刻启程吧。你我有缘,三年后再来,我仍是你的老师。”
三年!老师的话多奇怪,为什么要三年?吴起不敢多问,匆匆打开了书信。哦,是谁写的?不是母亲,像是娘舅的笔迹。怎么?母亲她,她已经归天了?他眼前一片黑暗,身子重重地倒在书案下,昏迷了。曾申急忙叫学生们抢救,吴起渐渐苏醒,他觉得气积压在胸中,他要吐出来,喷出来。他推开搀扶他的人站起来,面对西南方向——那是他的故乡,他的家园。他像一只受伤的猛虎,仰天悲啸:啊……母亲!啊!母亲呀!他的吼声使整个屋子都在震荡,仿佛惊雷就在这斗室之内炸裂。同窗学友惊呆了,坛台上的曾申恐慌了,一旁的店主战栗了,他抓住吴起的宽袖摇着喊道:“吴起,你可要节哀呀!”
节哀,此时吴起已经没有悲哀。仿佛这三声哀号,已经把他的满腹的痛苦、悲伤喷吐殆尽,他五内俱空,哀乐全无了。
吴起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打开了那本《左氏春秋》,一种强大的抑制力主宰着他,使他把那篇《晋公子重耳之亡》读出声来:“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
“吴起你还有心在这里读书,快收拾东西回去吧。”曾申走到吴起身旁,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他的背,“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回去吧!”
“不。没有必要了。我已经遥对家门哭过三声了。”
“你怎能这样讲话!母殁临丧,这是常礼。黎民尚且如此,何况你是儒生。孔夫子教诲弟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你不但要回家奔丧,还要守丧三年,以报母亲养育之恩。”
“不,我不能回去,我无颜见亡母的遗容。”
“哦,这话何意?”
“老师不必问了。”
“我要问。你知道吗?乌鸦反哺以报衔食之情,羊羔跪乳以报哺育之恩,你是人,难道还不如禽兽吗!”曾申说到此处竟激愤得连声咳嗽起来,“我曾家三代以孝悌为本,曾门弟子也无忤逆者,如果你愿以我为师,你就要恪守孝悌之道,回家奔丧,并母亲墓旁结庐守孝三年。”
“三年?不,三年的时间太长!三年,我能跟随曾先生学多少知识;三年,我已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岁一事无成,白白消耗生命。不,我不能回去,一曾先生,我的母亲深明大义,倘有知,他能原谅儿子的。”
“原谅你?为什么?”
“离家之日,我曾在母亲面前盟誓,‘不为卿相不复入卫。’母亲会记得这句话,也会谅解儿子的处境,不会强求我的。”
“我要强求。水无本则竭,木无本则枯,人怎可忘本,忘了本岂能做人。你若不临母丧,不仅你将被天下人耻笑,连我这位老师也脸上无光。”曾申再不给吴起讲话机会,斩钉截铁地说:“回去,服丧三年!”
“不。”
“你走,你立即走!”曾申激动得双手战栗,伸出食指指着吴起的座位,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教你这样的学生!曾先生,你听我说。
“不要说了,从今日起,我的耳中再不愿听到你的声音,我的眼里再不愿看见你的影子。”曾申将宽袖向后一甩,背着手走出门去。回头又对那些表示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不闻不问的门生说,“从今日起,你们谁再理睬这个人,就让谁从这里走开。曾门不容有不孝之徒。”
吴起悲哀地向着门外大喊:“恩师,请你留步,听弟子最后一言。”门外无人回答。风搅着雪花飞舞,他的心冷了,冷得像一块血色的冰。
吴起再不愿乞求曾申,他对四周投来的目光,无论是善意恶他都漠然处之了。他默默地走到曾申的讲坛下,向着恩师深深一躬。这是感谢,感谢你使我有幸读了许多书,特别是《左氏春秋》,使我知晓了天下的大事。吴起又回身向同窗学友拱手作揖,这是告别,吴起不论走到何处,都忘不了与你们同窗共读的这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