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久微冲进白檠的书房,红裳炫目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一身素衣的白檠,淡淡对她一笑,不用问也知道她来做什么。
“白檠,你真的宁愿去投胎也不愿娶我吗?”她幽幽地问,眉目间深锁愁云。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为什么你一定要改变我们的关系?”他只想平静地在虞渊过下去,平静地等待记忆圆满,不想有太多牵挂。而她,执意要成为他的牵挂,那不是他想要的。
“我就是想改变,我已经厌倦了想法子来引你的注意,要让你看我,我必须名正言顺站在你身边。”她终于说出了心底埋藏的秘密,也就是向他表白,她有多在乎他,
白檠仍旧淡淡的,素衣包裹着的身体却有些颤抖。她喜欢他,甚至说已经是爱了,那么浓烈的感情,叫他如何承受?
“白檠,如果你无动于衷,只能说你真的是鬼,没血没泪的鬼。而我,是个失败的鬼。”赵久微惨然一笑。
“我想,我宁愿自己是没血没泪的鬼,就可以对你的话无动于衷也不必愧疚。”白檠顿了一下,他看着她,说,“可惜我也是个失败的鬼,我无法忽视你的感受。赵久微,你爱我却不早说,非要想些花样来折磨我,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
赵久微听这话几乎想捶胸顿足了,难道是物极必反,她做得太过火让他将爱意误会成憎意?现在可得抓紧机会消除误会。
“你让我气死了,如果不是在乎你谁有那个闲功夫天天来缠你,你以为我没事做吗?”
“你有什么事可做,不就是天天捉弄我,搅得碧落镇鸡犬不宁。”
赵久微想反驳,但意识到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对她的表白有什么反应?
“好了,现在你知道我爱你了,你总该回应我一下。”她忸忸怩怩、期期艾艾地说。
“回应啥?”白檠的性子不愧跟他的素衣一样素,都不懂女儿家绮丽缤纷的心思。
“白檠,你还给我装傻,你爱不爱我?”赵久微恼了,温柔可爱用在他身上无效,只有直接用吼的。
“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爱我,有些受宠若惊。”白檠实话实说,以前他从未想到男女之情上去,难免不适应。
“你不讨厌我?”赵久微追问。
“不讨厌。”
这就够了,她心满意足,不讨厌就代表喜欢,喜欢多一些就是爱了。她早该来个震撼教育,说不定现在他们都卿卿我我了。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就娶我吧,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不行。”白檠还没冲昏头,在此事上他不能退步。
“为什么?”赵久微不甘心,他明明知道了她的心意,为何还是不愿意娶她?
“我希望你冷静一点,即使有朝一日我爱上了你,我也不能娶你。”白檠将手放到她的唇边,示意她听完他的话。
“婚姻是一辈子的承诺,我娶了你,就等于承诺对你不离不弃。可是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因为我们随时会想起前世的记忆,然后就得分离。既然我们都不能承诺永远,又何必破坏神圣的誓言。我想不成亲的话,即便我们分离了,痛苦也没有那么深重。我不想害你为我痛苦,也不想你害得我痛苦。说白了,我很懦弱,没有强大到可以承受一切的地步。”
“你想得太多了,古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该抛开一切,享受眼前。”赵久微没有他那样缜密的心思,她才惊觉,原来他背负的太多了,因为放不下,所以不快乐。
“其实我很羡慕你什么都不记得,就可以抛开一切,但是我不能,有太多的过去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无法放下。”白檠深深叹气。
“我等你放下,好了,我暂时不逼你娶我,只是暂时哦,不代表我放弃。”赵久微怜惜他的不快乐,决定妥协,只要他不是因为讨厌她才拒绝娶她就好。
烦心事解决,白檠轻松许多,他还担心她是因为讨厌他,才想嫁给他大大折磨一番。他们都误解了对方的心意,现在说明了一切就随缘吧。
“我知道你爱我了,以后你大可不必想些花样来捉弄我,要想让我陪你,只须明说,我有空一定奉陪。”他打趣说。
“鬼才稀罕你陪。”她跺脚,跟他撒娇。
“啊,你们不成亲了?”平等王非常意外,一半失望,一半兴奋,不知道该让哪种情绪主宰面部表情。
“是啊。”白檠回答。
“不是。”赵久微也回答。
“到底是,还是不是?”平等王给弄糊涂了。
赵久微瞪着白檠,要他闭嘴,她全权代表发言:“我们只是将婚期押后,这不是要忙着处理黄泉霹雳鬼武会的事吗,没那个闲工夫。”她亲密地挽着白檠的手,大声宣告:“我们是未婚夫妻哦。”
哦,白檠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看她又弄出个未婚夫妻的名堂来,不就等于说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她都已经先斩后奏说出口了,也不可能挽回,只有默认。
赵久微想为自己的机智喝彩,她临时想到人间的男女一般在很小的时候就定了亲,一旦定亲就是有主的人了,成没成亲都一样。所以她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宣称他们是未婚夫妻,这样白檠就没话说了,她的目的也达到了。
“好好好,等黄泉霹雳鬼武会一结束我就给你们办婚事,一定办得风风光光。”平等王抚须大笑。
“到时候再说。”赵久微怕白檠翻脸,拖着他离开黄泉府衙门回碧落镇。
“你不会生气的哦。”她小心翼翼看他脸色。
白檠素白的一张脸看起来高深莫测,一语不发。她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东拉西扯说一堆废话,只得到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讨厌,到底是什么意思?赵久微忐忑不安猜测白檠的心思。
白檠的心思其实很简单,没反应就是默认。
黄泉霹雳鬼武会的报名已经结束,基本确定了比赛项目,既有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文艺比赛,也有刀枪剑戟拳掌腿指等武术比赛。值得一提的是,连十八层地狱的惩罚手段都搬上了台面,诸如拔舌、抽筋、剥皮,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通通成为正规比赛项目,令鬼期待。
赵久微的老友胖瘦二鬼发挥特长,参加了滚油锅比赛。他们说,一旦得胜,只要虞渊十日游和黄泉府荣誉鬼民的称号,至于虞渊第一美女的香吻则无福消受,也不想投胎到富贵人家,他们觉得当鬼比做人逍遥。
“小久,你没投胎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走的,我们要看见你幸福才放心。”瘦鬼是这样说的,胖鬼点头附和。
“去,你姑奶奶我当了千年的鬼,比你们这两只一百岁的鬼见识多了,没大没小的。”赵久微装出不屑的样子,其实很感动。
“是呀姑奶奶,您老是老妖怪了,也只有仅次于您的白大镇长才敢要你。你们这对老妖怪,还是不要投胎出去吓人,就待在虞渊得了,我祝福你们永世不得翻身。”瘦鬼不正经地说,其实他是在祝福赵久微和白檠这一对永远幸福,赵久微都快感动得哭了。
“你们可不要给我丢脸,要打败其他鬼。”赵久微给他们打气。
“放心,我一定会成功。”瘦鬼拍胸脯保证。
“放屁,俺就比你强。”胖鬼不服气,又开始自吹自擂,“俺还是人的时候,比你威风多了。想当年,俺……”
“去去去,总翻陈年谷子烂芝麻你烦不烦。”瘦鬼打断他的话,“你现在不是个人,是鬼!是个死鬼!”
“你才是死鬼!”
“我们都是死鬼。”
白檠步入赵久微的园子,被浓郁的花香呛出来,他皱皱眉头,掩鼻再往里走。繁花似锦、瓜果飘香,这些都不是他所喜,要不是有事找她,他是不会轻易踏进这里半步的。
在一丛开得正艳的芍药前,他看见了赵久微,她正蹲在地上除草。如云的秀发垂在肩上,露出小巧的耳廓,圆润的耳垂上坠着明珠,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摇晃。她的目光专注又宁静,她的瑶鼻挺俏又秀气,她的樱唇红润又甜蜜,他无数次看过她的侧脸,都没有这一刻那么柔美。
“赵久微。”他轻声唤她。
她闻声转过头,见到他,露齿一笑,明媚的容颜比芍药还光艳。笑完,仍低头拔草。
拔呀拔呀,终于将草拔完,白檠站在原地等她都快成干尸了。谁让虞渊的草生命力旺盛,这种不靠阳光专靠吸取鬼气的植物,比打不死的蟑螂还可怕。
“你找我啊。”赵久微拍拍身上的泥土,将拔下来的草捆成一堆,才有工夫理会他。
“是呀是呀。”白檠点头。
“有什么事出去说吧。”她拉着他走出园子,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暗喜。她知道他不喜花香,今天在园子里等她这么久是破天荒头一遭。
“那堆草……”他指着不及时处理又会蔓延生长的杂草,示意她应该先斩草除根。
“那你出去等我,我马上就来。”她体贴为他着想。
“不用了,我帮你处理。”白檠挽起袖子,帮她把草铡碎,扔进花池里。
结果这么一耽搁,白檠竟忘了他为什么来找赵久微,回到住所才想起。
这么失态很不正常,除了遗忘前世的一段记忆,他还从不曾忘记什么事。不妙,难道他动心了?白檠躲进书房去思考,通常他是用思考来解决问题。
左思右想,他努力思索活着时有没有对姑娘家动心,遗憾的是在他短暂的一生,似乎还没尝过****的滋味。真遗憾,他都不知道喜欢活生生的姑娘是什么感觉,听说会心跳如雷血液沸腾。他将手按在胸前,静静的,感觉不到一丝心跳。而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不觉哑然失笑。鬼有心,可是不会跳动,鬼有躯体,柔软却冰冷,这样的常识都忘记了,他果然不正常。
鬼喜欢上鬼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如他一样,虽然心脏不会跳,血液不会沸腾,但是会健忘?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赵久微在花间的侧脸,就好像她蹲在他面前,他亲眼看着她一样。以前也会想起她,不过都没有这次来得清晰。
是因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她的表白,才触动了他的感情?是不是因为她的勇气,才开启了他的心扉?是不是因为她的坦率,才纾解了他的忧郁?
赵久微……赵久微……他默念这个名字,奇怪的感觉笼上心头,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不是因为认识她久了的熟悉,而是一种从记忆深处涌上来的熟悉。
赵久微……赵久微……她的名字就像一道咒语,将他记忆里的迷雾从深渊里勾出来。他越念越急,那道迷雾仿佛触手可及,却又绕过他的手,转到他身后将他包围起来,令他窒息。
“啊……”他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那道迷雾瞬间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白檠的脸出现阴霾,她与他前世的记忆,有什么关联?
再见赵久微,她又让白檠见识了不为鬼知的一面。也不知她从哪里变出来一套人间江湖侠女的装扮,头包青巾,身着劲装,腰配短剑,足蹬鹿皮靴。不过侠女的英气在她身上荡然无存,因为一身劲装反而显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越发显得美艳了。有好色鬼瞧见,口水都流了一地。
白檠有些着恼,将她拉过一边说话,他们是来巡视黄泉霹雳鬼武会会场的,不是来卖弄她的美色的。当然这话有些伤鬼,赵久微也不在乎,白檠说他的,她依旧我行我素。
“我这样穿是为了方便,宽袍大袖的裙装不适合巡视会场,万一我的裙子勾破了,或者我不小心踩着裙子摔了,都是很丢脸的事。这样穿还可以显示出我的威严,谁敢偷懒我就用剑刺他个透明窟窿。”赵久微说着拔出剑来挥舞,很是洋洋得意。
算了,白檠辩不过她,由她胡闹。她愿意将自己的身材给好色鬼欣赏是她的事,如她所说,看得见摸不着,又没什么损失,还可以激励士气。他不由讽刺她,如果你活在人世,一定是祸国殃民的大妖姬。
错了!赵久微宣称,她的理想是做秦淮河畔的青楼花魁,让人间所有美少年为她争得头破血流,说完还哈哈大笑。白檠的脸,瞬间比平时增白一分。
巡视完会场,赵久微消失了一阵又出现,更是引起骚动。她、她、她竟真的换了一身青楼艳妓的装扮,薄纱裹身,露出水嫩柔滑的肌肤,头上还顶了朵硕大的牡丹。白檠的脸,又再增白一分。到去晋见平等王的时候,白檠那张脸上,两对黑漆漆的眼珠分外显眼。
“白檠,你的嘴怎么不见了?”平等王老远看见白檠就嚷嚷,他只看见白檠的黑眼珠,瞧不见他的五官。
“小胡子,他的嘴不就好好长在脸上,又不会飞……”赵久微诧异地说,等她看清楚白檠的脸,声音愈见微弱。那张脸,简直就像一块白布上面戳了两个洞,十分可怕。
“小白,你可不要变张鬼脸来吓我。”她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掩着小嘴,有些吓到了。
白檠白她一眼,上前给平等王行礼,然后汇报公务,做完这些,他就先告退了。
“小久,白檠情绪低落,你快回去安慰他。”平等王有意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但赵久微不领情,她坐下来不走了。
“谁管他。”她硬邦邦地说。
“你们闹别扭了?”平等王好奇地问。
“是他在闹别扭,不是我。”
“一定是你惹他了。”
“鬼才惹他。”赵久微坐在凳子上无聊地摇晃双腿,目光盯着地面生闷气。
平等王这时注意到她的穿着很不合时宜,刚才他的注意力被白檠那张脸分散了,为此他表示出极大的不赞同。
“小久,瞧你穿成什么样子,成何体统。”
赵久微也知青楼艳妓的打扮有失端庄,她不过在和白檠赌气,谁让他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大妖姬。
“我这就回去换还不成,别训我了。”她站起来,摆摆手,告辞。
“今天小久失态的事不准说出去,老头子知道了肯定气死,我们都没好日子过。”平等王交代属下。
“大王,老头子是气不死的。”有胆壮的鬼吏顶嘴。
平等王自然知道“老头子”气不死,即便气死了,虞渊也不敢收呀。他抹抹冷汗,跑去跟其他五位同僚通气。
“可恶的小白,敢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大妖姬,我祸谁了,我就祸你。”赵久微一路走一路诅咒。他说她是妖,她就妖给他看。
在后面的几天,赵久微的变装游戏一直持续,她先后扮演了高贵宫妃、羞涩村姑、清纯道姑、光头尼姑、出尘仙女等角色。白檠的脸色经过强化训练,已经不会增白。只要她不扮青楼艳妓,随她怎么玩。她一向是大花样连着小花样,不断推陈出新,总有新花样。
她答应过不会再为了引他注意捉弄他,他也守诺随时去关注她,怎么还不能安抚她呢?白檠暗自检讨,不知症结在哪里。最后他见赵久微扮仙女实在是美,忍不住夸赞了她一句,结果令他眼花缭乱的变装游戏就结束了。从那天起,她一直做仙女打扮。
他知道了,她变着法子打扮,原来是为了得到他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