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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那是一场简单却不简陋的婚仪。

不是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也非慎重隆大的场面,有的仅仅是周遭人们眼里流露的真心祝福……

那一天天高蔚蓝,皓日晔晔,那一天窗外鹊声啾啾,道破人心头无限雀喜……

那一天,一系红绸轻挽,把她送到他的身边……手指契合,相握的刹那,白首之盟,倾生相许的誓愿,惊雷般贯过心口!

她离幸福,那样的近……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像浸泡在甜水中一般,令人忽略了时光的流逝……仿佛永远会停留在朦胧美丽的春季。

“这里这里,我刚刚听到叫声的!”

紫儿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一手持粘竿的影卫,鼻尖上腻腻的一层薄汗。风过处枝叶沙沙,却还是抵不住午间的灼人热浪,紫儿那张娇俏脸蛋,整个儿红扑扑的,那护卫平常也是闹熟了的,看见她发急,越发故意地将粘竿转来荡去,口里哟喝着:“这里?哦哦……在这儿!”

那竿头每每错过紫儿所说的地儿,惹得丫头连连跺足,待一眼瞥见那个护卫促狭的笑容,顿时恍过神,一声娇叱:“哎呀,你你……”

于是树下的粘蝉,演变成了一出追打笑闹……而蝉声依旧,抱枝嘶鸣,一声声向人示威着夏的张扬。

隔着湘竹帘子,窗下就是一丛丛幽翠的凤尾竹,澹澹清风,丝丝穿帘而来,连聒噪的蝉声也被滤得远了。

原本还有一点睡意,被庭院里的喧笑惊起,待看到不远处的情景,她嘴角噙笑,眉宇间唯余一片静谧愉色。

信手捞起乌木矮几上的书册,草草地翻了几页。那些泛黄的纸张上,墨迹早已斑驳,烈铮说书中记载的调息方法,对她驱毒过后的体质极有裨益,昨日特意从书斋密室里寻来交予她。

自小不过习了些粗陋的技艺,身体又被寒毒折腾得够呛,云横波其实并无意再涉足武道,却不愿拂了烈铮的心意。

“修身自吐纳而始,吐纳乃吐旧纳新也……”

云横波微微一笑,武林各家,大凡内息口诀,也总是这么几句开场白,看来即使这《冰火奇书》亦不能免俗。

随手翻拨,并无意去捉摸其中精妙所在……云横波以手支颐,心里倏忽想起。若是此时拿到书册的是父兄他们……些微的苦涩,一点点地泛了上来。

一阵烦乱随之涌动……“父兄”!她还是改不了口,也无法去梳理内心种种不能分辨的情绪。

是怨恨吗?自然是有的,父亲笔录上字字戳心!

但她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会在空寂的时候乍然让往日的情景飘过脑海……云夫人似怜又忍的注视,锦辉娇憨可掬的笑靥,还有云鹤天每每回护有加的举动……

交错挣扎的心绪里,有着她即使不承认却都不能漠视的不舍……过去的十八年,谁能替她一笔抹过?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那些积聚的复杂心思愈演愈烈,开始牵绊起她体内的一种冲动……想知道更多,想了解当年的真相!

信札和笔录里的记载,已经不能再烫慰她的隐痛,还有,她要查清楚娘亲的埋骨之处!

云横波按在书册上的手轻轻用力,低叹声不由自主地从口中逸出。

……说白了,她需要映雪山庄给她一个解释,来说服她自己!她,并不想缠绕着那些怨恨以终老!

她要怎么办?

一页页纸张自指尖簌簌擦过,行云流水般的笔迹间或在眼前闪现……“火之烈,冰之寒,互融互补而贮之丹田……外气内存,吞吐绵绵……”

……那是什么?

行文格式,不若之前心法口诀的一页四行,佐以人身脉络的画像,书册倒数的几页,竟是通篇满页的记叙,这是什么?

云横波的目光和心神皆被吸引,快速地浏览,惊讶和震动之色,不能掩饰地流露在她的脸上……

此时此刻,在前庭的议事厅里,却有暗流湍然。

“爷,您……其实可以不告诉夫人!”

朗清浓眉纠结,原本拔高的声调,在烈铮扫来轻嘲的一眼后渐而低末。

不想独孤隽也倏然颔首,“岛主,其实朗清说得很对!”

……云泽的心思是昭然若揭的,但是他们没必要为此而破坏如今这和美的一切!

“我不会瞒她!”

清峭铮然的一句,令独孤隽心口微沉。果然如此!

烈铮倏忽扬起掌心薄薄的两页信函,眉间一瞬不屑,“云泽和云鹤天能忍到现在,倒真出乎我意料!”

卫澈双唇执拗地抿紧,沉道:“我们占尽先机,倒也不怕与他们一战!”

烈铮淡然一哂,不以为然地摇头,“不用!”

朗清和卫澈面面相觑,“爷?”

“云家就算是为了造出声势,也势必得派遣一批精英进驻我南冥海域,云泽父子二人中,想必也会有一人南下!”

“造势?”

烈铮眸心微寒,哼道:“远涉而来,又不善水战,你当他们真要渡海?”

独孤隽若有所悟,却立刻拧起了眉头,不能认同地低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岛主是这个意思吗?”

见烈铮微微一笑,独孤隽大急,“岛主三思!何必亲身涉险,非要攻到映雪山庄的腹地?”

他们几人的焦虑烈铮恍似不见,眼前只是恍惚闪现义父当年那颓然无望的表情……还有而今她目中偶尔掠过的愁绪,她的心结,义父的遗恨,还在北地冰原之上!

“我意已决!”

轻轻几字,掷地铿然,朗清还要争辩,被卫澈一把扯住,向来稳持的他此次抢在朗清之前说道:“爷既然这么说,属下等无不遵从,我这就前去打点,待时机成熟,和朗清陪着爷一起北上!”

……不能阻止,至少要能确保爷和夫人的安然无虞!

烈铮眸光凝缩,语音低沉,“你二人一同前往,那谁来留守?”

“大部分影卫留下,交予独孤先生调控即可。何况,爷不是说云家并不会轻易进犯,只是造造势而已!”

眼见烈铮皱眉不语,朗清紧慌着接道:“爷,此次不同往日,夫人在旁,去的又是险境,不能不防!”

“也好。”

烈铮应下,卫澈二人瞬时松了口气,只是独孤隽想到他们将要去的地方……还是有一点点的心惊肉跳。

“如果……映雪山庄南下的人马赶回冰原,形成合围之势,岂不险到极点?”

“所以我们的行动要快,必须赶在云家察觉之前到达冰原!”

烈铮回到房里之时,外面已是彤云似火,霞辉透过薄薄窗纱染上云横波的脸颊,却比真的胭脂还要匀透。

“横波。”

她蓦然惊觉,回头时手里还攥着那本《冰火奇书》,眉眼间的一点震撼兀自来不及收拢,烈铮微诧。

“看到了什么?”

“烈铮,你知不知道……”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自己问得真傻,他又怎会不知!

烈铮的目光掠向她捏在手里的书册,倏忽闪了闪,轻笑了下,“我知道。”

云横波满萦着惆怅的一声喟叹:“真没想到……映雪山庄和火云岛,几代势如水火,仇深似海……最初竟然同出一源!”

烈铮但笑不语,淡淡地听她絮絮地喃语:“难怪刚才翻阅书籍,总觉得书中口诀,似曾相识……烈铮?”

“嗯?”

“那你知道两派结怨的起因吗?”

烈铮从她手里抽过《冰火奇书》,唇角轻扬的模样其实藏着几分的嘲弄,“自然是为了这本书!”

“两派先人本为同门,门内心法技艺却有殊异之别,两人各自修习,长期浸淫武学,使这两位奇才生出一种想法,如果能融合师门这两种内息,势必能互为补益,将两种心法的精妙之处发挥到极致!”

“他们成功了!”云横波望望那本黄旧的书册,低低念了句。

“是呀,可惜……不久却祸不旋踵!”

“云家的后代不知听了何人的挑唆,意欲独占《冰火奇书》,竟假借一次宴席,毒杀了师伯满门。只可惜天意有违,独独逃脱了烈家的一个幼子,就此种下了祸端!”

那之后,她自能想象得出两家盘根交错的仇怨深薮……日积月累,越发的没有了尽头,这一切,还将继续多久?

云横波黯然沉默,眼角余光瞥到那本书册,此时入眼,竟觉得刺心。为了这一本死物,竟然陪上了这么多的人命!

“真是讽刺!先人们天资纵横,寻常人等就算得了这本秘笈,也不一定修得到上乘境界!”

烈铮一笑洒然,“说得好!可惜这样想的人实在是太少!”

“就连义父……”

烈铮不经意的两字,惊摄云横波,引她震然地望来,对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遗憾。

“义父早年说过与你一般无二的话,他也无意去学这忘我之境的技艺……只是十八年前,他为了能有与映雪山庄一决高下的资本,最终违背心意,强行修炼书中的心法。”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微落,眨也不眨地凝向她,“义父北上冰原却抱恨而回,不久逝世……固然是因为心情郁结伤神,其实也是他强练神功而招引反噬的缘故!”

云横波恍然,心中却酸痛难禁,低道:“别说了……”

“烈铮,你、你不要去练!”

她的眸里有一闪而逝的惊惶,烈铮眼神柔软,“我要真的练了,这本书又怎会是尘土满面的样子?”

“武学之道,贵在精深,入门不难,越往上走却是苦楚无比,也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希翼获得什么秘笈和奇遇,能踏上一条终南捷径!”

他生于乱离之中,长于耻辱和磨难,在遇到义父之前,他只是世人眼中口中的一个杂碎竖子……那一切的一切,警戒着他万勿存着侥幸,没有谁能真正地不劳而获!

“什么时候两家才能消泯这些仇恨……”

烈铮唇角勾起,眼光一径深沉,“眼下看来,你的想法还只能是奢望!”

那两张信纸扬起时簌簌地轻响,云横波一惊,也因为他神情里些微的轻慢而有点悟然。

“这是你那位六妹寄来的信函。”

……锦辉?

云横波乍然觉得眩晕,浑身酥麻得如被电光贯体而过。她知道,那里面呈杂着一种喜悦,她甚至顾及不到旁边的烈铮是何种的表情。

入目的字迹娟秀但稚嫩,她几乎是贪婪地扫过……只是,渐渐地,那层喜色就像是阳光下的七彩泡沫,很美丽,却很快地,“噗”的一声碎掉。

烈铮还是没有开口,静静地凝视她脸上瞬息转换的神色。

“是锦辉写的!”云横波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一些哀伤无法遮掩,“但却不是锦辉的心意!”

……锦辉不会把对三姐姐的思念用那么浮夸的语气诉说出来,她只会很明了的一句“三姐姐,我好想你”。

……锦辉也不会在提及烈铮之时,集尽怨毒咒骂之事!江州一行,她清楚地知道烈铮在弟妹心里刻下的绝对不会是“仇恨”的单薄的影像!

“他们还是没有放过。”

这句“他们”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云横波面上神色掩不住一丝惨然。

悠悠数十年,纠葛了两代人,那么强的执念,她不信“父兄”会轻易罢休。有时候,她甚至忍不住地去想……在陈郡的后院里,她不小心知道了“练功炉鼎”的机密,然后,她要救回小妹,就恰好窃得了禁药,一切是不是太凑巧了?

每每思及,她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想回去一次,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娘亲的埋骨处,她更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她在庸人自扰!

“烈铮,你说他们抚养了我十八年,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天?”

云横波抬眼望着他,眸光流漾中洇着一些脆弱,希翼着烈铮或者安慰,或者彻底粉碎那点稀薄的指望。

可惜烈铮只淡道:“你希望听到我说什么呢?”

“你才是当局者,事实究竟如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我不会替你去作出判断,更不想让我的偏颇影响到你!”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云横波些微地气苦。该说是他修养绝佳呢,还是这个人早已疏狂得对一切外在流言都到了不屑一顾的地步,每次她提及这些,他都是轻描淡写地把问题重又踢回来,从不在她面前论及两家的仇怨,更不会有任何诋毁云泽等人的言论。

云横波发了半晌的怔愣,忽然想到什么,疾声问道:“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上岛纠事?”

“不会,但是江湖盛传我火云桀骜不驯,今日这信,无非打着激将的算盘!”烈铮微微一笑,“我也想赌一把,如果这时山庄守备略微松疏,倒是我们行事的好机会!”

云横波吃了一惊,“你是说……”

“我想会一会云泽,了结义父的遗恨!”

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身上如有滚雷碾过,却亲见他哂而点头。

“我并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此行甚至说得上凶险无比,你可愿意随我一同前往?”

“愿意!”

她答得实在是太快,被他那双深邃的目光一扫,她顷刻就飞红了面靥。

“烈铮……我,其实并不是……”

云横波心中大急,怎么像是欲盖弥彰?她并非是对映雪山庄的过往恋恋不忘,只是所有的一切,早已成了心里一个郁郁难舒的疙瘩,不得不解的心结!

烈铮一笑俊朗,“我懂!”

轻轻揽她入怀,手指顺着她的青丝抚过,他低邈的声音就近在她耳畔。

“你不必这样忐忑,在我面前,喜怒哀乐,你都不用掩饰!”

云横波伏在他的怀里,青丝半泻,遮住脸庞,并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环在烈铮腰间的双手却紧了紧,他似乎有所察觉,发顶上传来几声低笑。

云横波阖眼,脸颊触及的胸膛下有节律的跳动,呼吸吐纳之间,是他身上清浅的气息,熟悉而令人满足。

她知道,她不必再害怕这一趟的北上,即使事实真的那样丑陋,她也不会因此而绝望,因为有他!

一道清流潺潺而绕,带了雪岭上的凉意,丝丝散溢开来,云鹤天来此之前,心头上的那些燥热、烦郁,始终如影随形,直至有清凉的气息萦鼻而来,直至一眼望见清溪边渊停岳峙的身影,他长长地吸气,吐气……

“眼看大战在即,你却如此心浮气躁。怎么,担心了?”

溪边的人一袭长衫似乎因风而起,又像是随手要拂下衣衫上淡白的月光而已,略一回身。

云鹤天整个人却因为这淡淡的语气蓦然醒觉,“爹!”

“准备得怎么样?”

“一切都按照爹的意思准备妥当了。”

“那就好!”

云泽回身之时没有疏漏儿子神情里的犹豫,眼里光芒微闪,“明日就要出发,早些回去歇着吧。”

“爹!”

明明是仲夏之夜,云鹤天却寒白着面孔,眼光如灼,连日来憋在心里的疑惑终是忍不住道了出来。

“烈铮虽然不好相与,但是相信凭我们父子联手,要对付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火云岛在茫茫海域一角,易守难攻,烈铮多年经营,岛上实力如何难以估测……我花了半生的时间去琢磨怎么攻上火云岛,可是鹤天你看,事倍功半而已!我还有多少时间能浪费?”

云泽微微地笑,可是月光下,云鹤天看得那样清楚,父亲的三绺长髯无风自动,他虽然在笑,可是眼里沁深得没有一丝温度。

“可是横波还在……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们都在布这个饵,现在……”

“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云泽冷冷地开口,目光有意无意地睇过儿子震动的眉眼,低哼道:“我只怕这个时候都已经迟了!”

云鹤天懵了懵,随着这句话在脑中渐渐消化,脑中嗡嗡轻震,有半晌只觉得气短胸闷,接不上父亲的话茬。

“爹,横波自幼淳厚……”

云泽蔑然撇唇,扬起薄薄的冷漠的弧度,“嗤”的一声由鼻腔内发出声音。

“事实教训我千万别把所有的筹码放在女人的身上,否则只会一败涂地!”

他说得极慢也极轻,只是原本深沉的眼色里居然也遏制不住地翻腾起一阵厌憎,只是云鹤天的心也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沉到了冰渊里。

“何况,本有切齿之恨!”云泽目光一霎,森森的寒意爬上整个面庞。

云鹤天本是极其自制坚忍的性子,但是此刻父亲漠然提及的那个名字,居然像是他不能触碰的禁忌。

他伸手按住胸口,那下面有陌生的疼痛……他骗了她!她是服了御风丸走掉的……

似是感应到什么,云泽忽然望来一眼,那眼光令他悚然惊觉。

“她想必过得不错!”

“爹怎么知道?”云鹤天脱口问道,额角一颗汗珠凝成,沿着发鬓蜿蜒而下。

“我自然有准确的消息来源!”云泽唇角掠起一丝诡秘莫测的笑容,“正如我相信凭着烈铮的狂放,定然孤身北上一样!”

云泽眉间眼底的那缕笃定,不容人忽视。云鹤天望着望着忽有所悟,浓眉高高地挑起。

“爹……你是不是有什么内线?”

云泽闻言呵呵笑出声来,刻意压低了声线却偏生掩不住眼底的得意,“不是内线,却比内线更有助益!”

“此人深知烈铮和火云岛……这次多了她的筹措,再加上她背后的势力,我就不相信不能把火云岛连根拔起!呵呵呵……”

当那人出现在映雪山庄的瞬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么一个世族大家的人物,会主动要求联袂抗敌!而她之后寥寥数语道出的计谋,老辣之处不得不令人惊叹。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而他阅人无数,绝对没有看错,弥漫在那人眼底的光芒,是爱之深、恨之切的极致!

一个因爱成恨,而恰好又有着身家背景、权势钱财,有着绝对能力来实施报复的女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难缠?

烈铮得罪了这种人,只能说自招其败!

云泽森森地笑,很好,这一次,势必能得偿夙愿。

从火云岛出发之前,烈铮收到了来自北边的消息:云鹤天率领十八骑和映雪山庄部分精英,已经南下。

怎么与这一干人抢先机则成了此次行事的关键。

按照朗清等人的预测,己方人数不多,又是轻装简骑,只要行程紧凑,理应可以赶在云泽父子会合之前到达渊城。

只是烈铮明显另有主张,等到船只航行到临近晋安郡时,并未如同众人预料地泊岸停船,巨帆高张,吃饱了风转而北上,不远处就是一处鲜有船只的硖弯。

朗清微微有些吃惊,“爷,难道您想穿越雾海?”

“有何不可?”

烈铮神思淡然,低头乜见云横波脸上的不解,唇角勾起低道:“雾海常年笼罩大雾,视野不清,船家少有涉足,但是只要穿越前面的硖弯和雾海,我们下一靠岸之时,就已是吴郡的地界,我们可以由此北上。”

云横波眸心里灿亮的两点,应声之时已有按捺不住的雀跃,“吴郡?那真要比晋安郡快上许多了!”

眸光流转,却瞥见旁边卫澈和朗清的凝重之色,到底迟疑了。

“可既是雾海,岂不是很危险?”

“是有一些风险,却也没有到不能逾越的程度。”

烈铮揽过她的肩膊,眼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朗清二人的面孔,朗清原本还有话要说,被他目中那点光芒扫过,当下噤声。

不过心下倒也清楚岛主此举并非一时兴起,既然早有计量,不会轻易犯险,尤其夫人在身边时。

不远处烈铮俯身时低低的一句“你且放心”,朗清卫澈对视一眼,也不再插话,闲闲迈到甲板的另侧。

各人神色都在烈铮视线之内,只是情势还很蒙昧,他能对她言明的只能是这些。

一放数月,不闻不问,显见的已经是弃子不用的态度,现在却多出那一封奇怪的信函。

信函的内容倒不足为奇,怪异的只在于这封信函到来的时间。

凭着云泽的老谋深算,自然不会选择可能招致两败俱伤的硬仗,若说他只想凭借着横波或许还存有的往日情分,有前车之鉴,云泽其人,实在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所以云家的筹码绝对不仅于此,一切都诡异得很。只是他没有猜测的兴趣,与其煞费心机地去琢磨,不如索性亲身撕开那道雾障。

既然云家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擅自出动,那么云鹤天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调虎离山,把自己从火云岛引出来!

如果得知自己潜到渊城,云鹤天势必会尽早地返回,所以抢得先机,首先要避开云鹤天的耳目,能迟一点碰面,自然更好。

晋安郡的目标太大。而选择从雾海经过,虽然有些冒险,却不失一条捷径,况且时值夏季,日照炽烈。正如烈铮所言,时机端的是刚好,船只驰进雾海海域时,恰好是正午,阳光利剑一般刺穿浓雾,水汽袅袅散溢,水面常年笼罩的雾霭,总在这个时段会略微散淡些,船上舵手皆是经验富足之人,此行倒也不似原先想象的惊险。

这日午后,他们的船已经接近吴郡,由此上岸,改而车行,比之原来,竟是缩减了两日的行程。

烈铮行事从来没有藏头露尾的习惯,只是这次非比寻常,为了谨慎,还是让云横波以轻纱覆面,行迹低调。

就连这次带来的几名影卫,为了不张扬,也是落在人后与他们保持了一段的距离。一路披星戴月,想是心情使然,云横波竟也不觉得多苦,只是渐渐察觉拂面的微风开始有了秋的瑟凉,而他们的脚步渐近渊城。

不或许近乡情怯的缘故,云横波的笑容里慢慢掺进了一些不自在,烈铮心知肚明,但选择默然。

其实也是因为别的原因分散了他的注意……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心里滋生的悚觉……有人盯梢!而且还是一些好手,错落分散在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市集和人群里!

……是哪里此了差错?

一种很难分辨的诡异在那时进驻烈铮的心里……就是不对劲!

不一定说得出所以然,但是每逢遇险之前他都曾经靠着这近乎本能的直觉避开危机!

会不会正好和他预料的相反?如果是这样,渊城就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别人而嗜的野兽!

“横波,云泽是个什么样的人?”

低低的一句带着微湿的气息喷在耳边,云横波愣了愣,摇头轻喟:“我……实在说不上了解,他……并不与儿女亲近的。”

烈铮笑了笑,并未流露任何的失望,淡道:“只是听说他治下严谨,心思熟虑,从无行差踏错之举?”

“大哥也这样说过……”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云鹤天,一言之后连云横波自己都忽有惊觉,略微不安地回了回头,眼角瞥见烈铮,神色间还是一片平和。

……此行必有诈!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有风拂面,她的碎发从发髻里掠了出来,烈铮抬头拢到她的耳后,指端无比轻柔。

“横波,你若今天去不了渊城,会不会很失望?”

云横波一惊,张大了眸子错愕地望来。不过一瞬,他凤眼挑起戏谑的弧度,光彩熠熠,冲着她勾起了唇角。

“看你,脸色都变了,不过玩笑话。”

“驾……”

没有等她恍过神,烈铮口中轻叱,座下紫骝马四蹄绝尘,瞬息把卫澈两人拉下好长的一段路程。

远远望见雪峰连绵,如玉龙腾跃,灿金的阳光下皎洁处笼着淡淡的霭气,直如九天境界。

这就是渊城,雪峰脚下就是冰原世家的所在!

烈铮凤眸眯睐,目光里挟着一丝锐气眺向那片冰原……不战而败历来不是他的习惯,即使这一次云家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也要会一会云泽,为她,也为自己!

“冷吗?”

怀里的她明显瑟缩了几下,还是初秋光景,但毗连雪山冰原地界,穿梭在城镇里的风势,已隐约有阵阵的凉沁侵骨而来,他更不会疏忽她的身体本不耐寒。

“不冷。”他望来的眼里兀自透着一丝探询,云横波笑着摇头轻道:“是真的……这点冷算什么,比之以前……真的好很多了,那冰火七重的心法对我真的很有助益。”

“那就好。”

她面上的笑容,有着刻意的痕迹,烈铮移开眼,神情恍似淡然,胸口却有一记疼痛划过。

他不再追问,只是不经意地收拢了双臂,调头朗声说道:“朗清,我们找家客栈住下来。”

“是。”

朗清怔了怔,还是接口点头,与卫澈面面相觑,无数疑念瞬间翻搅。

纵连云横波也是不解,坐在马鞍上面,仰起了脖颈正好望得见他线条清峭的下颌以及薄唇边一弯似嘲似笑的意味,她迟疑着开口:“烈铮?”

“嗯?”

“住客栈是不是太张扬了?渊城不过方寸之地,外乡人来到这里格外招眼,你不怕……”

烈铮浑不在意地朗笑道:“一连十多天日夜兼程,一路走来你的气色望着便差了许多,这里已是渊城,今天不妨好生休歇,一切待明日再说!”

他淡淡地笑,目如星,鬓若裁,望着她时还是目不转睛,早已引来城口过往行人的注目。

小小渊城,似他这般清濯俊秀的人物并不多见,当街这么一立,须臾便成了众人的焦点。

云横波只觉得发窘,疾声对着朗清二人说道:“我们走吧。”

可惜事与愿违,时值初秋,每年的这个时候刚好是南北商家齐集渊城,收购皮草、参药等珍稀物品的赶集日。

朗清和卫澈分头出动,折腾了大半炷香的时间,也没寻着合适的客栈。

看见朗清二人神色间的不悦,云横波宛然一笑,“不妨事,我记得城郊也有客栈的。”

烈铮知道她说的正是他们几人来时路上歇脚饮茶的那间茶寮,小小的几间斗室,茅舍竹篱,不避风不遮雨……他眉心微紧,云横波早已瞥见,罗袖里纤掌悄悄伸出,慢慢抚上他的手腕。烈铮微怔,垂眼看到她凝笑的眼眸,乌盈盈的如漾着晴光潋滟的湖波,里面浅浅的笑意,温柔如诉。

烈铮心里微动,当下一笑,“既然你都不介意,有何不可?”

他们所骑乃是大宛名驹,从城门驰到郊外不啻一箭之地的距离。

午后时分,那间茶寮里仅有的过客早已奔赴东西,只有店家神色惫然,数点着几枚油腻腻的铜板,四下里一派萧条。

倏忽几声马嘶,划破寂寥,店家惊然抬眼……眼前翩翩几骑,似曾相识,竟是午间那几位惊鸿一瞥的娇客!

当先那个面膛微黑,目蕴神采的青年,利索地解鞍下马,进来后也不客套,径直问道:“店家,你屋后两间茅舍可还空着?”

“我们想在这里住宿。”

店家本还有些发懵,闻言更是呆了呆,“客官,你你,你们……要要……”

“要住宿!”

朗清打断他的瞠目结舌,一锭银子抛在破旧的看得见霉迹的柜台上,神色里已有不耐。

“店家,劳烦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净些。”

店家这才回过神,回头瞄瞄那边出尘的一对男女,仿佛寒星皓月,双双辉映。

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物,竟会下榻在自己这破落脏乱的地方。

那白衣人眼光无意间掠来,黑眸温润却深凝非常。店家心头震粟,竟不敢对视,忙不迭地转身,小跑着拾掇去了。

朗清躺在榻上,辗转了半晌也消停不了。在这榻上已经堆了厚厚的草缛,身下却还是被咯得难受。忍不住咧咧嘴,“嗤”的一声自嘲笑骂:“怎么也身娇肉贵起来?老子真是将养得太久了!”

喃喃自语,卫澈坐在窗下正用棉布擦拭他的剑刃,根本不想搭理,可惜朗清哪里是静得下来的人。

“卫澈,你有没有发现,爷到了这里,怎么反倒大咧咧的再无禁忌,也不怕招人耳目了?”

“事情应该有变!”卫澈低语,唇角抿得很紧。

以为这次还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卫澈冷不防地突然就开口了,且张嘴就是闻之惊悚的一句。

朗清目光凝缩,身躯慢慢绷紧着从卧榻上坐起。卫澈不是喜欢揣摩情势之人,如果连他也这样说,那事情可谓真的不容乐观。

“现在怎么办?”

朗清冲着同伴,笑容里些微的苦涩,“聪明的办法,就是马上调头离开!”

“不可能,你没有看到夫人的表情?”

“所以不如干脆定下心来,静思对策,走一步看一步!”

“我想爷应该也是这么打算,他本是狂悖性情,到了这一步,索性大方行事。”

“只是云家至今还是全无动静!我们北上的消息,他们不会一无所知,又怎会隐忍至今?”

“云泽父子向来多疑谨慎,会不会是爷这几日的举动,反倒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朗清浓眉拧成一字形,这一回卫澈没再接口,双手合在剑鞘之上,也陷在深思之中。

“你二人有在这里闲聊的空儿,不妨出来做些正经的事!”

远远的一声低嘲,两人惊了惊,只得讪讪然地走了出去。

茅舍外不过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尽头就是那间茶寮,路边一株槐树,早已凋落满树的翠枝。

烈铮就站在茶寮的石阶上,神思淡澹,细瞧来那眉间眼底却比这秋日还要萧冷,尽管那唇际似乎还有笑意。

“爷。”

朗清望见,心口紧了紧。

“朗清,我知道渊城你也应该布有眼线,我想知道近来云泽和哪些人物接触过。”

“包括云家生意场上接洽商谈的对象。”

烈铮眸光轻掠处一径燎起炙人的热力,朗清惊了惊,他俩本是一点就透的心思,烈铮的这句顿时让两人的心迅速地沉下去。

……谁在后面布这个局?谁能循着他过往行事的痕迹,料定他必然敢孤身犯险,此人必定乃熟识!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已然浮现出一些可能攸关的人物与势力,但是他需要更进一步的确认。

……行事张扬,故布疑阵,不过瞒得一时,此处已是映雪山庄核心地界,危机可谓重重隐伏。

卫澈钢牙暗咬,低道:“爷,为什么我们不马上离开?”

烈铮面上露出讥诮之色,“回去的路一样危机四伏。”

从离开火云岛的那刻起,他已经一脚踏进了陷阱里。事已至此,也只有险中求生一途而已,一动不如一静,卫澈说的撤退,只怕当下就会引来映雪山庄的反噬!

卫澈身躯紧绷如弦,沉默了半晌,唇际坚忍,“爷,我怎么做?”

“你带来的那些影卫,暂时不必露面。”

烈铮语声低沉,眸心一丝明锐乍起,很快又散入那泓幽黑冰潭里,“云家不会不知道我们身边带着人,至于人数多少,安置何处,却未必清楚,这也是我们能让云家忌惮的唯一底线,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

“属下知道了!”

卫澈点头,朝朗清看了一眼,朗清会意,“属下这就前往打探,并且尽一切可能,把此处的消息传给独孤先生。”

烈铮目光一霎,却没再说什么,只略一颔首,淡淡看着两人急速离开的身影……摆荡在心里深处的还有一则隐忧,只是他现在不能说!

……如果他们的一切情形尽在敌人掌控之中,以布局之人的心计和手段,又怎会置火云岛而不加理会?

胸口微微地烫辣,烈铮以拳轻扣额角,那一瞬阖了阖眼……鞭长莫及的事,即使心焦如焚,也于事无补!

度过眼前危机,才是至关重要……横波,这一趟,我是不是把你拽进了泥沼里?

烈铮立在原处,远远望着中庭天井旁满地的落地,神色深邈……

晌晚时分秋风萧凉渐紧,茶寮屋顶上一层茅毡掀起时簌簌地轻响。左边那间竹篱门户“吱嘎”一声,一角裙衫袅袅走出,清浅的色泽,衣襟上三两茎别致的晚香玉纹绣,衣袂拂动间,宛若幽香能因风而起。

略带着几分诧异,抬眼望向了簌簌的屋顶……晚霞艳艳,她伸手挡了挡,待知晓声音何来,那神色里似笑似叹,倒不甚在意。

正到天井汲水的店家,不意间瞥到一边是秀容清姿,一边是浊世翩翩,倒像应了故人旧曲里高山流水的韵味……那店家一时笑叹,不是是否勾起了什么心事……望了一会儿倒发起怔来,连着叹了几声,神色揪然,且连身后轻巧的足音也没在意。

“店家。”没有回应,云横波走近了再唤:“店家?”

声音略微地拔高,那店家恍过神,满面赧然,“啊?哦……夫、夫人!”

“屋里的茶水凉了,可否换一壶?”

“哦……不好意思,小人,小人这就去!”

店家手忙脚乱,“砰嗵”一声手里的水桶砸到井旁的辘轳,里面大半桶的水也泼了一地,溅得泥尘四起。云横波不着痕迹地避了避,眸里一些好笑。

“没事,你忙过了再换不迟!”

云横波莞尔一笑,“这里就店家一人吗?倒是辛苦了。”

不说还好,无意中一句,竟然让店家眼圈顿时发了红,先前被勾起的心绪翻搅迭起,不吐不快。

“小人,小人……唉,小人无用,累及自己的妻小。”

云横波怔住,一时不及接口,眼前的这汉子已经絮絮叨叨说了开来。

“小人早年也习过几年私塾,可惜家境贫寒,身无长技,这间茶寮破落不堪,本就赚不到什么钱。年前渊城奇寒,家中颗粒无收,实在揭不开锅……”对上云横波乌沉沉的眼眸,这店家满脸的羞惭,声渐低末:“丈人不忿,接了妻儿回去,小人夫妇分离……已有两年了。”

“小人失态!”

那店家迅速揩去脸颊潮湿,勉强挤出几分的笑容,对着云横波及缓缓踱来的烈铮躬身一揖,“公子爷和夫人切莫见怪。”

“怎么会。”云横波语声轻柔,略缓了缓,“两地相思,倒真是难为你们。”

店家涩然低道:“怪我自己没用!只是今日见到公子爷和夫人,真乃佳偶天成,一时有感……倒叫两位笑话了。”

烈铮本来不发一言,也不甚关心的模样,至此倏忽开口:“既然想念,何不前去接回妻小?”

店家一震,愕然地望来,只听见烈铮一笑似清风的声音:“我若是你,当真是片刻也再等不下去了!”

店家兀自呆怔,云横波笑了起来,“去吧!我想尊夫人的心思,定然与你一般无二!”

“可、可是……我、我这里……”店家太过惊震,一迭声地口吃起来。

“我们几人,能自己照顾,你不用担心!莫不是记挂着你的店面?”

云横波故意激了句,那店家发了急,“啊”地呸道:“怎么会,这间破店子!”

“那还等什么?”

云横波的手指本已摸到了袖袋里,想想旋即作罢,眼光轻霎,对着店家低道:“朗清刚才给的银锭,只要你们不是懒怠的性子,用来修缮屋舍茶寮,好好营生还是足够的。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店家从先时的怔愣,到惊疑,再到惊喜和感激……倏忽醒悟,“啊”地大叫一声,撒手就扔了木桶。

烈铮眼疾手快,带着云横波避到了一边,水花四溅,在霞光下点点晶莹。

“多谢公子、夫人成全……小人这就去了!”

二人相视莞尔,烈铮眼光低柔,揽着她肩膀的手臂蓦地收拢……夕阳下偎依的身影,形如连理之枝,不离不弃……

“晚上我想去山庄一探,你去吗?”

怀里的身躯蓦地轻震,低下的眸光对上她的,墨玉似的瞳仁里唯有两点坚清,冰雪莹澈,一如其人,他低低地笑。

“我知道了……当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