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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未免惆怅是轻狂

从屏风后转出的小婢,低垂着眉眼,望着手上托盘里的粥点,步履迟滞,那模样是为难到极点。

神色怏然地迈了几步,垂落的视线忽然瞥见一角白衫,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抬头,“公子……”

烈铮面无表情,擦身而过时那小婢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幽凉的一句在耳畔响起。

“进来。”

小婢面色惶白,惴惴不安地跨进了内室,站在后面她看不见公子的表情,但是瞧那位姑娘还是卧在榻上,两眼紧阖,仍是不理不睬,小婢只道不妙。

“可是粥点不合胃?”

没有声响……烈铮笑笑,神色里并无半点悻恼,“要不要换过?”

还是沉默。

烈铮似乎略一沉吟,目光缓缓掠上旁边惶切的小婢,轻轻地,却没有多少温度地开口:“既不是厨子做得不好……那么,势必是你惹恼了姑娘?”

他口中这个“你”字,自然是指那名小婢。小婢一下懵了,“奴婢……奴婢没有……”

“没有什么?”

小婢含泪的眼匆促地望向床榻,委屈里又掺着丝丝惊惧,顺着脊骨蹭地就冒了出来……可是床上那位云姑娘,还是置之不理!

而公子的眼光渐欲冰冷,小婢呜咽着“扑通”跪下,声如蚊蚁,“奴婢……奴婢知错……”

连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面的盘盏都因为那双手的哆嗦而发出“嗒嗒”的脆响。

烈铮似是漫不经心地转身……她还是两眼紧阖,可是失血的唇瓣,却在这一刻微微抿起。

……你又能忍到几时?

烈铮眨了眨眼,看都没看小婢,只轻叱道:“既然知错……”

那双羽睫轻轻颤动……终于睁开,乌黑澄净的瞳仁凝着稀薄的怒气,放在外的纤掌紧握成拳。烈铮觑见,深眸里有微不可察的笑意。

“你自惩戒你的人,犯不着演这样的戏码给我看!”

她又非三岁稚子,真看不穿他这出激将法?

云横波一句斥责,却激起胸口下怒意如潮,刺向烈铮的眼光掺着雪样的冷意,可是下一刻移到旁边,明显微震。小婢惶急的面色,啼泪纵横,那些惊怕竟不是作伪!

齿舌里还滚动的话语,顿时难以成言,榻前响起他悠悠的笑声。

“说得好,说得对!”

“你看,连云姑娘一个外人,都知道我火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却连顿膳食都伺候不好……”

小婢惊然抬头,面色惨然,“公子!”

云横波体内的那团焰苗倏地就燃了起来,灼灼地熏得人火烧火燎地痹痛,团捏的手掌难以遏制地发抖,她怎么会忘记这本是个行事但凭一时喜怒的人?难保不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够了!”云横波突然低叱,面上燃着岔怒的红云,再不看烈铮一眼,“把盘子端过来!”

小婢哭声一噎,泪眼婆娑却难以置信地瞪来,只见到那双手真的朝着她伸出时,顿时喜极,看见公子虽没有点头示意,然而那目中冷意已经淡去,小婢这才慌不迭地爬起来,小跑着上前递上了托盘。

把盘子搁置在曲起的膝盖上,云横波脸上忿怒之色并未减去,然而眉眼沉默,慢慢地抬手舀粥,一勺勺咽下去。

粥味极是清淡,本是极适合体虚脾弱的病人,譬如她,自昨夜昏厥后醒来就通体倦怠,五内俱痛。

连日来寝食不安,她应该很饿的,可是那熟食散溢出的阵阵气味,冲入胸臆间,竟带起一丝翻搅。

云横波秀眉蹙起,手指舀动的动作慢下来,小婢抽了口气……云横波咬咬牙,强自捺下那股不适,又伸出手去。

勺子里那口粥水溢进喉咙,一股逆流瞬息就倒了出来。

小婢一声惊呼,惶然地看到片刻前还好生生的她,突然“哇”的一口,连连地呛咳,溢出之前喝下的一些粥,还有丝丝怵目的红色夹在其中。

再看她脸色如纸,水眸里尽是痛楚,小婢倒还机灵,这回抢上前就要替她擦拭,不料斜里一股托力生生把她送到旁边。

云横波只觉得那阵呛咳像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会罢休,眼前是迷茫的白雾,大团大团地罩上来……

“吸气!”

他的声音,低如深潭,随之有手掌抵在了背心的志堂穴,她拼力地要挣扎,因为那手掌是带着灼人热度的。

“你走开!”

她用了全力,呵斥的声响却几如呓语,还是挣不脱,挥出去的手掌自然什么都没能抓到,并且那只胳膊也揽了过来。

她开始发热,心头暗流湍急的潮流是这辈子从没体会过的委屈、酸苦……渐渐积聚,潮涌,灭顶而来……她没有恐惧,即使面前这人可能令大多的武林人闻风丧胆,可是她清楚地感受到盘踞在心头的纷杂情绪,绝对是愤恨占了上风!

……都是他!

如果没有他,她就不会是现在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没有他,她还是那个养在深闺、怡然悠闲的云三小姐!

从来没有尝过恨一个人的滋味……可是,她现在真的恨这个人!

御风丸……到底御风丸会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烈铮并没有用什么力道,很轻易地束缚住她的狂躁,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岿然不动的表情开始显出一丝裂痕。

他眉心微紧,本想问点什么,目光触及她眼角沁出的眼泪,一滴又一滴,乌润的眸子睁得很大,恨恨地瞪来……再慢慢移向自己打横箍着她身体的胳膊。

她似是呆了呆,压抑的咽声一窒,烈铮目光微闪,“你……”

手臂忽然钻心的疼痛,打住他所有的话,怔忡在旁的小婢一声惊叫,却在烈铮森冷的逼视下掩唇退到门外。

牙齿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直到口中有腥咸的味道……除了这只胳膊略显得僵硬些,她没有等来意料中的雷霆之怒。

云横波茫然地抬头,目光对上他黑眸深邃的光芒,他竟然还伸手,仔细地擦过她沾了血迹的唇角,一字字轻和但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

“你看……你自己都说过,不会中这激将法,我自然也不会。”

云横波一震,他还是微微地笑,然而斜飞入鬓的眉梢张扬着一丝两缕的邪魅,望得她遍体生寒。

她太过恍惚,以至于他温和的手指盘桓在自己的唇瓣上,一时都忘记闪避……一缕奇异的香气忽然萦鼻,等她惊觉时,有颗丹丸似的东西已被塞进她的嘴里,咕咚入腹。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劝你还是打消寻死的念头。”

“因为即便你真的出事,我敢保证……云家也一样什么消息都不会收到。”

烈铮淡淡吐出这句,毫无意外地看到她倏然变色,目中泪光点点,神色间却逐渐平复刚刚的激烈。他伸手重新抵在她的背心,掌力微吐,有一脉暖流缓缓渡进她的体内,她垂头敛容,也不再抗拒。

烈铮的眼,不经意地掠上自己还在发痛的手臂,长袖上血渍犹存,那股疼意还在……却在她视线不能触及的地方,那削薄的唇角勾起浅浅的一弯笑。

天际云层稀薄,隐隐的暗青色,正被拂晓时分的熹光抹上艳丽的一笔。独孤隽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看向海天交接之处,广阔无垠,白鸥掠水,他的眉宇间是一片朗润之色。

“岛主什么时候到?”

朗清努嘴一笑,“瞧,那不正是吗?”

独孤隽微怔,耳中已隐约听见轻疾的蹄音,眯眸远眺,正是熟悉的身影,须臾间由远及近。

“噫?”

独孤隽目光凝缩成沉思的一点,不偏不倚地落向马背上的一人,远远看去只能觑见那乌瀑般的青丝……因为烈铮身上那袭风氅,把这人全身裹得严严实实。

独孤隽眉骨不经意地耸动,压低声线疾问:“那是……”

“是云三小姐。”

朗清说得极快,赶在烈铮等人驰近之前。独孤隽“哦”的一声,尾音拖得极长……像是知晓了,不动声色地默守一旁,看到烈铮松开环紧的手臂,风氅两边拂开,露出一个细瘦的身形。

不想这具单薄身体的心气儿倒是极盛,一把扫开烈铮的胳膊,哧溜下马,独自往这边走。

独孤隽没有觑清彼时烈铮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是眼前场景并不多见,他无声地掀开唇角,奈何笑意还未凝出,那个窈窕的身躯蓦地绊倒在地。

身旁的朗清“哎哟”轻呼,独孤隽怔住。被哎呀,这姑娘的身体……难怪烈铮要讨来精魄丹。

这一分神,再凝目时,不知何时烈铮已经打横抱起那少女。

瞧他两人,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满眼忿怒……朗清只匆匆道了句:“岛主,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启程了!”

烈铮淡淡的一声“嗯”,擦身而过之时,朗清不知为何感触到一股清冷扑面而来,当下噤声。忍不住转身看向独孤隽,身旁的他嘴唇咧开,居然笑得很张扬。

朗清气结,在那两人身影踏上甲板,转入船舱后,他忿声叱道:“笑什么?”

“笑你不开眼……撞在老大的枪口上。”

朗清一怔,怎么,岛主在发怒?

“御风丸,是云泽……还是云鹤天给你的?”

舱内的软榻铺设得极为暖和,厚厚的毛毡,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想深陷其中……明明累乏得很有睡意,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却再次成功地挑起心头澎湃的怒火。

“你……”

云横波忽地掀被坐起,愤慨地叫出一个字后,对上他凝着深寒的眸光……她深深地吸气,努力叫自己别在这人的面前失了控……每回对峙,他都能用种闲淡的语调和表情把人生生地逼疯!

“烈公子思考事情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

烈铮眉梢略挑,为着她此刻突如其而来的冷静和讥讽,看来她是有长进了,懂得在伤人之前先把爪子磨得利一些。

因为笑意,使他的眸里原先的森然似乎淡了些,无喜无怒地看着她秀气的两弯眉毛凝成不屑之极的情致。

“他们一个是我兄,一个是我父……哦,也对,烈公子贵人多忘事,怎会记得这些琐碎。”

云横波轻叱之后,心里刹那间是舒服了,可是旋即发现对方分明不以为忤,她的嘲弄讥笑无益于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反倒显出自己的气急败坏来。

颓然靠向身后的垫子,云横波扭过头去,避开他深思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绕紧枕衾四角的流苏,勒得手指泛出青白的颜色……身下一阵轻微的摆荡。

云横波一震,隔着半敞的窗户,有昂扬的声音遥遥传来:“开船咯……”

她神情里始终坚守的那点平静沉默,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烈铮冷眼旁观,清楚地看到在那瞬间掠上她眉眼里的惶怕和茫然,她甚至尽量地扭过身去,背对着他……他却瞥见她抬起手背迅速地擦过眼角。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返航,”烈铮倏忽开口,低醇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闲淡,没有阻挡地送入她的耳中。

云横波稍怔,想不去细听,却更不愿意掩耳,在他面前露了软弱之举。

他似是笑了笑,还是悠容的口气。

“可是,接到的消息说,云鹤天和十八骑士近期南下。”

果然,那双乌盈盈的眸子瞬息就瞪了过来,幽润的波光隐隐压抑着内力激荡的心绪。

“没料到……他们转而去了临川郡,并不准备经过晋安郡。”

云横波大震,拼尽所有的自制,也不能控制住遽然涌上来的绝望……她的肩背微微地颤栗。

……是,这样吗?

……大哥他们……放弃了救她?为什么?

她整个身体都往轻暖的被裘里缩去……没有抬头,她都能想像到,身旁的他,可能会露出怎样讥诮的笑意。

她陷在这样的痛苦迷茫里,失魂落魄,以至于没有听得进他后面的一句,更加不能意会这句话,相较火云一贯狂放激烈的作风,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

“早知道如此……我也不用急于启程。”

以她目前身体的状况,其实并不适宜远行。

烈铮移开的目光,遥遥望向窗外一片广垠的蔚蓝色,阳光下泛着细浪的海域,浪花如逐,散着耀眼的光亮……火云岛,那片蓝意环抱之处,还在淼远的地方。

自那日之后,云横波一连数日守在舱内,足不出户。烈铮自然没有禁她的足……这是无边无际的深海,即便放了她,她又能上哪儿?

生平第一次乘船远航,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值得庆幸的,在于自己这破败的身体没有不适的晕船反应。

但是她的脾气也恶劣到了极点,她开始变得挑剔。

挑剔食物的寡淡无味,挑剔衣衫色泽不合心意,甚至挑剔吸进口鼻内的空气为什么都带着股腥咸的气味……每一回,挑剔到身边侍候的小婢花容失色,无措地怔立当场。

每一回,都挑剔到他的出现……然后,她开始爆发!

她会寻衅到些微的地方,揪着不放,冷嘲热讽,尖酸詈叱……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撒泼妄为的一面!而在这之前,她连思及这些举止,都会觉得不齿。

闹到筋疲力尽,昏沉疲殆,却在梦寐之余……脸颊捂在枕衾上,她为白日里那样的自己掉泪,泪水里流不尽的是绝望,也是羞惭。

是……疲惫!

因为无论每次的争端是怎样挑起,无论她讥讽詈骂到了嚣张的地步,他都是一样的置之不理,淡然相望,由着她发泄……直至她声嘶力竭,手足酸软,昏昏欲睡时,他会倏然钳制她,强迫为她渡气疏引。

……每回不一样的开始,却最终是一样的下场。

他是不屑于在言语上与她一争长短的,而自己其实就像个跳梁小丑,每一出的闹剧中是不是在为他无聊的远航途中增添余兴节目?

否则,他何必捉了自己,却远涉火云岛,而不把她这个人质拎到云家人的面前善尽其用?

想得多了……心头的种种煎熬和激荡,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云横波放弃了前几日那近似狂躁的举止……一径变得沉默。

也不知是不是饮食的调理以及他每日晨昏两次的疏引,几天下来,她的手脚开始有了活络的力量,连五脏六腑间窜乱的气息也在平复当中。

这一日,她在小婢惊讶的目光下,扶着舱内的楠木家具,慢慢地下床,举步……走过舱内铺设的地毡,迈向两三道台阶,一个趔趄……小婢轻呼着伸手,她微喘地甩开那搀扶,勉强撑在船舷上,稳住身形……慢慢地,慢慢地移步。

一股微湿的海风很快涌到了口鼻处,阳光是那样刺眼,她恍惚地伸指挡在额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一片壮阔的蔚蓝色吸引了心神。

无法去顾及甲板上正忙碌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望来,云横波不知从何借来了力气,很快走近了船尾的扶栏边。

她深深地吸气,水眸幽光里泛着异彩,惊震地凝向船体下几近黛色的海水。由海船航行时泛起的细粼,那上面是银白的一层浪花,被阳光照成幻彩的弧形,一圈圈泛漾开去,而极目之处,烟波万顷,浩淼无垠。

其实他们所乘的海船,阔达数丈,高帆云桅,已经是极有气派之相,然而在这茫茫海域之上,不啻于沧海一粟。

她怔怔地远眺,目光吸在海水碧蓝、深黛的漩涡里收不回来……这样瑰丽的色泽,似乎有吸摄人心的力量,那些泛着细浪璀璨的水花,是不是也染上了骄阳温煦的热度?她很想知道……

她茫然地伸手……够不到……

趴在扶栏上的身躯,渐渐地俯低,手指露出栏杆,探向半空,阳光照出苍白的指尖……

胳膊上微灼的痛意,有只手掌突兀地握紧她,她尚未回过神,被一股大力扯离了栏杆,后跌的身体撞到一人怀抱。

她吃了一惊,回头,脸上还有迷离之色,望进一双深眸,她一怔。那双眼,并不陌生,陌生的是里面隐抑不住的怒潮!

“难怪这两天消停下来,原来是找到了更有趣的乐子……你想死吗?”

他微微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云横波怔了半晌,终于意会到他话中意思,心里突来的荒谬令她想要发笑,可是笑容尚未生成,眼前有如暗云低压的面孔,令人生窒。

手腕是真的很痛,云横波禁不住拧眉,烈铮倏地松手,却自撤手的瞬间又将她拽离了几步。

“我没有……”

云横波淡淡地开口,偏着螓首,眼光仍是放在那片芒阔的海域上。

烈铮微怔,她神容平静,眼光澄澈……倒是自己惑于之前所见会错了意,当时卷过心头的情绪不知是怒是惊,却肆虐难控,居然令他短暂失神,以至于失手!

他微微眯起的眸光,夹着一丝危险的意味掠上她的面孔。

……他耗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和心力,所以断然不允许半点的闪失!

他背剪在身后的双手,慢慢地紧握成拳,瞳仁里逐渐亮起冶然的焰苗,眨也不眨地盯着阳光下莹白的秀靥。

烈铮抿紧的唇角开始松软,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这么娇怯怯的躯壳,偏偏有副不易弯折的脾性!

几年来搜罗到的消息,无非是娴静、温和、纯孝之类,堪堪符合她养在深闺的身份。

及至相逢……可是,她能在危机四伏的当口,设计逃匿,不失敏慧与果决;吞服禁药,转而折回救援小妹的她,却又愚不可及……一切特质杂糅在她身上,矛盾至极,也无端地令人侧目!

烈铮低低地笑,温热的气息轻拂耳际,她稍震,往右侧退避之时,却为他所挡。那只胳膊支在护栏上,而她,恰好被锁在护栏和胳膊的中间。

“水色天光共蔚蓝……这样的景色,你第一次见到吧?”

烈铮的眼光放在极远的地方,隐约流转的光灿,似乎浑然不察,云横波眉心皱起,本想发狠撞开那条胳膊……

“还有一日的行程,我们就能到达火云岛。”

不出意外地看到她神色间的波动,本来绷紧的肩背,慢慢地松懈下来。青丝迎风,几缕碎发撩起时遮住水眸里凄清的一点……只有按在栏杆上的双手,那样的用力,有淡青的筋络贲起。

“你避开我的父兄,是没有把握与他们交锋?”

沉默好久,转过身的她,目光如炬,和她面上的平静实在不符,所以烈铮笑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几天前就争论过了。”

眉梢轻轻挑起不羁,烈铮斜睨着看她,“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

他神色里始终如一的不以为然,比真正的利刃还要锋锐,那样直接地去剜割她的心脏……她想叫自己不痛的,可惜做不到!

想明白?想明白什么?想明白为什么她的父兄会弃她于不顾,至今两派之间都平静如昔吗?

一股燥热窜了出来,连带着掀起熟悉的疼痛……又开始在身体里嘶吼了……云横波的手指按住胸口下的怦跳,闭了闭眼。

用脑子里微薄的清醒来告诫自己……不是的,她不应该失望!此时的情况,不正是她最初想要的结果吗?

再差的境遇,也都好过两派交恶,掀起血雨腥风。她更加清楚,此行南下的父兄,映雪山庄的精英一脉尽数留在渊城,没有他们的相助,父兄即便冒险相救,侥幸成功,势必也得付出惨重代价。

她更没有忘记,火云制敌,是怎样的手段……所以,还是这样好些……她再一次,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对自己一遍遍重复这些话。

她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等她微微疲倦地低下头,才发现他一直眯着眼盯着自己。

他的眼睛,秀长明亮,落日熔金般的色泽被掬在其中,他瞳仁的深处,又似有微明的火焰跳跃,莫能逼视。

只不过,现在的她,早已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所以她没有避开,一字字低低地咬出。

“我想不明白。”

“哦?”

“我只想不明白,把我劫持到火云岛,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他回答时没有迟疑,更表述得清晰明了。云横波反倒怔住,眸子里两泓波光浮漾间已克制不住一股怒气。

烈铮就在这时懒洋洋地扯开了唇角,曼声接道:“也许……等你真正想明白这一切,我也就能想出来‘劫持’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云横波面孔煞白,手指因为陡来的愤怒而发抖,倏忽有指尖轻轻触上她的,留下微暖的一点,像是无意间,只是迅速抬起的眼,却瞥见他唇际有笑容模糊地闪过。

“啾啾”两声清悦的鸣叫乍然响起,并且近在耳畔,云横波倒是惊了惊,扭头回望,只觑得见一尾俊俏的羽翼,轻捷轻盈地掠过。

或许是她目中的乍惊乍喜,让她的两丸瞳仁亮起了潋滟的水色,烈铮心念闪动,只在一瞬。

云横波忽地低呼,近旁的身影晃了一晃,有风声回荡在耳畔,力道明明很柔和,偏偏迅若急电流光。她怔愣之间的眨眼,刚刚发现没有了烈铮的踪迹,下一刻,他白衣一袭翩然,又已经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啊……”

她轻呼,因为他慢慢朝她伸出了手。一只白鸥停驻在他的掌心,通体莹白的羽毛,被漫天霞光镀上柔丽的色泽,脖颈处绒绒的翎羽,是淡蓝的一圈,衬出鸥鸟滴溜黑黝的眼珠子。

它在烈铮的手上也并不安分,扑腾挣动着翅膀,只因为它的双脚被烈铮挟住,“噗啦啦”几声,白鸥因为云横波的走近,越发惊惶地开始鸣叫。

“放了吧。”

云横波走得近了,那样扑棱得碎羽凌乱,神容仓惶的鸟儿,并没有一丝丝灵矫轻盈之态,要来何用?

话音未落,那只白鸥“啾”一声直掠半空,尾羽划出优美的弧线,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她很久也没能收回目光,默默凝视着水天一色的模糊界点……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掩饰得住心里的一些怪异。

……他什么都没说!

从他凌空掳下鸥鸟,到松手的刹那……他好脾气得令人不安。

他,岂不正像眼前这广遂的大海,深不见底,难窥其容!

最后一缕夕阳也被远边的海潮吞没,海面上起了薄薄一层雾气,暮色降临得很快。

云横波窝在舱内轻暖的裘缛中,手里是一杯馨香淡淡的花茶,耳畔犹有水浪拍击船舷的响声……

明天,明天就要到火云岛了吗?他是这样说的。

也只有在避开他之后,她才真正体味得到,隐匿在愤懑之下的绝望,那样深浓,刻入肌理。

……她不怕死!

在火云的面前,死并不是最最可怕的去处,于她而言,更可怕是来自于他的“眷顾”,譬如疗伤,譬如隐忍下她的讥讽詈骂,譬如今日傍晚时分的一幕,譬如他暧昧不明的话语……

云横波重重地搁下茶盏,两手互绞在一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她才能克制得住手指的颤抖。每回在和他对峙之后,为那样的怪异,她颤抖!

自己清楚,那是真的害怕,因为看不透,所以恐惧!

……烈铮,她看不懂!

胸口下熟悉的焚烧,一波波潮涌不息,原本暖和舒适的舱内,她突然觉得气闷,猛地起身。

小婢惊望过来,“姑娘,您……要什么?”

“没事……出去走走。”云横波低低地应声,并不搭理身后神情开始紧张的小婢,径直推开了舱门。

迎面呼呼声响,微带着森森的湿冷拂上脸面,云横波全身寒战,“啊”地退了半步,被眼前情景真正摄住。

似乎须臾前还见天际丝丝缕缕的晚霞,映照得海面呈出瑰丽的紫色,明媚炫目,不过顿饭的工夫,她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灰霾的苍穹暗云翻滚,低压处仿佛触手可及,海水呢?

云横波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啪”的一声,她转身时,正好船首有一浪打来,“哗”地碎成无数水花,溅落在甲板上。

再不见之前通透的碧蓝,入目的尽是黑黝黝的一片,她只觑了一眼,忍不住目现惧意。海水里似乎匿着一双妖魔的巨掌,在不停地翻搅……灰黑色的漩涡一重叠着一重,望不到头。

“啊,风暴!风暴就要来了!”

身后的轻呼,出自那名小婢口中。云横波回头,看见她俏丽的面孔上有诧异一闪而逝,倒不似她这般的惊悚。

“海上……常有风暴吗?”

云横波语声凝噎,眼见一浪接着一浪掀起,滔滔拍击而上,船舷、护栏、甲板,到处湿漉漉的,就连身处这艘巨船也开始有了起伏之感。

“是的,常有风暴。”

回答的却是一声低邈的笑语,旋即肩膊上多了件斗篷,云横波反手抓紧,却聪明地没有回头去看,擦肩而过的正是烈铮。

“你去转告朗护法,风暴应在卯正时分,令他抛锚下帆,谨慎行事。”

小婢恭声低头:“是。”

烈铮缓了缓,转而面对云横波,仿佛没有在意现在的她面沉似水,轻笑道:“吓着你了?”

云横波秀眉挑起,略有不逊地冷嗤,“倒还不至于!”

“那就好。”

烈铮一哂,可是眉间眼底的神态觑在她眼里浑然不是这么回事,心头的愤懑就是来得这般猛烈而迅速。云横波抿紧唇线,一声冷哼,转过身,却不是进舱,她一步步迈向甲板的另一端。

烈铮目光闪过神采,自然没有吭声,负手跟在后面,意态从容。

走得近了,没有了桅杆云帆的遮挡,远方那涛浪掀起的一道道灰线,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肆虐,那股气势和力量,仿佛要把挡在身前的所有屏障撕个粉碎。她悚然抬头,那些低压的云层,也想要和潮涌的海水连成一线,耳边轰鸣声乍然爆起。

“觉得不可思议?日间它还是很美。”

云横波没有再否认,轻轻伸指触向那道冰凉湿冷的栏杆,下移的目光慢慢掠向她有意避开的,令人目眩的涡流。

忽然,她全身一僵,烈铮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瞬息贴近在她身后,而她几乎是失态地扭过身,抓紧烈铮的胳膊,浑然忘记眼前之人乃是“宿敌”。

“你看……”

她因为紧张而用足了力气,她自己没有察觉,烈铮目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借势把她在下一个浪头打来之前,稍稍带离了栏杆。

“那里,咳咳……那里有船,咳咳!”

风声如啸,一径往嗓眼里呛去,云横波一手掩唇,她乌黑的眸子,里面的惊惧越发的深浓。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跃入眼帘的居然是这么一幕:巨涛翻卷如怒,浪尖上载浮载沉,像是随时会倾覆的那点黑影,是不是一只小船?

……没有吱声!

暗雾笼罩的海面宛如黑洞般妖异恐怖,云横波的心提到嗓眼处,眼见那叶小舟再次被浪涛颠起,她忍不住闭眼。

……不知道当她再次睁开时,会不会就再也看不到那点黑影!

耳边轰轰的是水声,还是雷声?为什么她仿佛还听得到小船上惊恐无助的嘶喊……

“你没有看错,的确是一只船。”

响在耳畔的语声,证实了她的猜测,而紧随其后的一句,瞬间把她激怒。

“这种天气出海,无异于自寻死路。”

云横波胸口一噎,眼里迅速浮起寒光,从齿缝里逼出几字:“这么说……你打算见死不救?”

这时才惊觉到他的一只手臂揽在自己肩上,云横波愤然甩开,心头的惊怵已被怒意冲淡,冷冷地逼视烈铮,只是当事人还是神思淡然,气定神闲地眯起了眼眸。

“怎么救?谁来救?如此恶劣的天气……小船上的是人命,莫非我这里的部下就不是人命?”

就这么清淡的一句,瞬间堵得她嘴里发苦,明明他字里行间都有理,然而觑见他长身挺逸,逆风而立,衣袂翻飞间尽显桀鹜不拘,叫人怎么把他和小船上岌岌可危的弱者相提并论!

云横波脑中万念纷乱,却苦于找不到话来驳斥他,但见他冷眼旁观,一派怡然,无数气苦腾地涌到了眼里,辣辣激起一些潮湿……真是丢脸!

云横波猛地转身,飞快地离开甲板……

“爷……”

一道高挑的身影窜入视线,猝不及防,倒是骇了她一跳,打了个照面。年轻的面孔不失英气,是叫卫澈的那个……

云横波无心细看,步履加快,想尽快离开,离得他远一点才好!

“如爷所料,的确是墨家的那对姐弟!朗清已经遵照爷的指示,下锚缓行,只要再接近丈许,就能下去救人了!”

云横波身体僵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股脑烧沸了般……他,他竟然……原来他早就有了计量!

那些话……

云横波回头睨去,牙根紧咬,心情乍然松落下来,然而还是隐隐悻恼……戏弄自己,很有趣吗?

烈铮浑似不察,“风浪太大,绑系的绳索换成缆绳。”

颔首对卫澈嘱咐,眼光有意无意地移上那道纤细的背影……他不是戏谑人,只是每回激得她怒意彭湃时,能看到一些生气取代了素日的苍白沉默……而似乎,自己乐此不疲了!

烈铮眉锋斜挑,在她含忿望来之时,回以佻达的一哂。

等她重又坐在舱内的软榻上,不足须臾,隔着那道花窗,已有雨点砸落下来的嗒嗒声。

她终究是好奇的,更记挂海上那艘正和风浪搏命的小船,忍不住走到舱门那儿掀开了避风的棉帘。

甲板上早已多了数条身影,都齐集在护栏旁,隐约看得见那袭醒目的白衫,同样留守在风雨之中,每个人被狂飓的风势刮得衣袍翻卷。

似乎有人探出身体,手臂上下举挪,用力地往外扔掷着什么。

“还是远了……”

有人吼了句,接下来的话却被大风裹卷着吹散到别处。云横波屏息静气,还是听不见,她的双脚下意识地挪了几步,只是几步,一股飓风卷着数滴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兜了满头满脸的湿冷。

“姑娘,您还是回舱内吧,风太大了!”

小婢撑着伞来到她身后,伞骨执在她手中,也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因为巨涛声嘶,如雷如鸣,小婢也扯大了嗓门。

云横波掩住口鼻,迎着风所以难以成言,只是摇头,觑见小婢为难的表情,她略一思忖,于是往后挪了挪,但是仍执意守在舱门边,眨也不眨地盯着甲板上人影窜乱的地方。

青灰色的暗云滚滚翻卷,低压处离甲板上空似乎不足丈许,“轰隆”炸响,青紫光电横亘长空,像条条狰狞的长蛇,云横波揪紧身侧布帘,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紧张。

“还是不行!”

“浪头太大……”

“墨小三,手伸长!”

几声惊呼中,一条白影电射而出,笔直坠向深渊似的海面,云横波呼吸窒了窒,睁大了眸子望去……是他!

遥遥听到朗清大声地吼道:“爷,抓紧了!”

“闪开!”卫澈眼疾手快,一把搡开还杵在护栏边的两人,自己也迅速移步。

那袭白影再次腾起,手臂间明显拽着一人。

这回云横波看清了他一手挽在云帆的桅绳上,悠荡于海面和小船之间,然而那小船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想在小船上借力凭空掠回甲板,却是极难,一个不慎,救人不成,反落得自己性命堪忧。

可能风浪太大,小船上的人已经无力攀援绳索,眼见此计不成,千钧一发,烈铮只有犯险相救。

“妈呀……吓死我了!”

隔着雨幕水汽,云横波只依稀看到那人身量不足,待听到那句惊嘘,才知道竟是个少年。云横波眨了眨眼,胸口淤塞刚要吐出,那道白影惊鸿一般,再次凌空掠下。

“爷小心!”

当烈铮揽着一人再次出现在甲板上,少年欢呼着冲了过去,“姐,你还好吧?”

……小船上,竟然是一对稚龄的少年男女!

那小姑娘刚露面时虽然一张小脸骇得发白,但是对上甲板上诸人的面孔,眉眼里已经露出难禁的喜色,脆生生地叫道:“谢谢公子爷,蓉儿和小三真是好运气!”

“胡闹!”

烈铮尚未开口,朗清一旁早就黑着脸,一句叱了过去,不想那少年和少女一丝惧意都没有。倒是叫云横波微微诧异,心里隐约明白了……原来,都是旧识。

那少年馋着脸更是摸到卫澈的身边,嬉笑着,“卫大哥,好些时日不见,你和公子爷怎么也不去渔村里看看?”

墨蓉儿笑靥如花,新月般地眼睛眯起,“公子爷,您上回着人给村子里送来的谷物,长得都挺好,娘还和我在旁边开了个花圃。”

“哦?那真是好。”

烈铮虽说语气淡然,可是眉间眼底的那些和煦却让人难以忽视,说着时,随手给了旁边墨小三一记轻轻的爆栗。

“卫澈还忙,你也换下这身衣服,明日风暴歇了,我叫人送你们回家。”

少年一迭声地叫着:“不回不回,想上岛玩玩再回家!”

……

……都没事就好!

风雨逐渐肆虐,漫空云卷云飞,先前还是零星的雨点霎时如注而下。

云横波垂落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衫角上,外衫上点点水渍,还在慢慢晕开那抹湿冷,转身走进船舱。小婢忙不迭地上前道:“姑娘,快些换件罩衫。”

“嗯。”

她应声,低低的,强忍着没再往外边瞅……不能抑制的是心头渐起的震动。

远远地还能觑见他温声笑谈的面孔,这是大家口中乖张狠戾的火云吗?那缕仿佛不可能出现他身上的祥和……这,又是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